樹上有個老鴰窩
王老漢在院子里左尋右翻,終于,在墻旮旯里摸出了一根長長的竹竿,高舉著往院門外走。王老漢的老伴系著圍裙,端著一盆水從廚房出來,看著王老漢的舉動,驚訝地問:“你干啥?”王老漢扭頭看見老伴,用手中的竹竿指指院門外的樹上說,有個老鴰窩,我把它捅了,這東西不吉利呢。老伴就瞇著眼抬頭看樹梢上的一個柴草搭起的圓圈,說,是老鴰窩,老鴰叫,死人到,不吉利不吉利,快捅了吧。老伴的話讓王老漢聽著刺耳,就有些不滿地白了老伴一眼,自己卻更有了精神,高高地舉著竹竿雄赳赳氣昂昂地頗有了些氣勢。
二狗就在這當口撞進院門來,慌亂中險些撞倒了舉著竹竿的王老漢。二狗一把抓住王老漢的胳膊,急赤白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叔,快……寶哥在……在窯上……出……出事了!”
王老漢被這一撞嚇了一跳,本要開口訓斥二狗的慌張,一聽這話,扔下手中的竹竿說了聲:“快叫寶兒媳婦。”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踉踉蹌蹌地奔了出去。只聽身后的老伴叫了聲“寶兒啊——”手中的臉盆哐當?shù)粼诹说厣希@得院子里的雞咯咯亂叫著撲騰起一股灰塵。
王老漢跌跌撞撞跑到煤礦大門口,茫然地不知該往哪走,嘴里不停地念叨:寶兒,寶兒啊,你千萬不能有事。寶兒啊,你在哪兒啊?抬頭看見高高的井架,放開腳步就朝井口方向撲了過去。遠遠地看見黑黑的井口,王老漢心里憋得一口氣像被劃開了一道口子,猛地噴涌出來,失聲大叫道“寶兒——寶兒啊——”身體搖晃著,抽搐著,腳跟兒就軟了下來。
幾個工人跑過來扶住這個搖搖欲倒的老人,有人認出了是寶兒父親,便安慰著,大叔,不要緊,寶兒送醫(yī)院了。
醫(yī)院?王老漢打一個激靈,推開身邊的人掙扎著要走,前面有幾個人匆匆地迎上來,握住王老漢的手說,是王叔吧,王寶已經(jīng)送醫(yī)院了,你不要著急,我們馬上把你送過去。
這陣兒,寶兒媳婦披頭散發(fā)哭哭啼啼地也過來了,大家又是忙亂著一陣好言相勸。等著煤礦上派車過來,一齊上了車,汽車便往醫(yī)院疾馳而去。
王老漢坐在車上,聽著兒媳婦抽抽搭搭的啜泣,心里亂得像一團麻,但又不能說什么。一來是作為公伯長輩無法相勸,二來寶兒到底是什么情況自己心里也沒底,又怕說出過頭的話來。只能望著窗外胡亂地想著自己的事。
王老漢想,自己下了一輩子的煤窯,從來也未曾有過磕磕碰碰的事情,說起來幾乎算是一個奇跡。當?shù)赜芯渫猎挘鹤咄稛o路下煤窯。當初就是因為找不到活路,萬不得已才不顧全家人的阻攔下了煤窯,誰料想,一輩子快完了,在煤窯上都沒有碰上過那些倒霉的事。見過的倒是不少,血肉橫飛、命喪一旦的事故,就在自己的鼻子跟前發(fā)生過。王老漢的眼前突然閃過自己下煤窯那陣的一些事情:工亡的家屬們哭天抹淚,慘啊!可有什么用呢,人早都死了,哭頂什么用呢?王老漢記得當時自己確實就是這樣想的。“三塊石頭夾塊肉”的活路啊,要不這樣,還叫煤窯嗎?那時的王老漢身強力壯,不怕苦不怕累,關鍵還不怕死,才贏得那些贊譽的啊。
王老漢不是沒怕過。丟命的玩意兒,怎么能不害怕呢?只是怕過一陣子后,就忘記了。忘記了就還得干!這樣,一來二去,發(fā)生再多的事故都與自己無關。無論傷了還是死了,統(tǒng)統(tǒng)都是別人的事,王老漢似乎有神靈保佑著。
既然是別人的事,還怕個球!
如今,自己不下煤窯了,卻竟然……
王老漢實在不敢再往下去想。寶兒啊,你到底怎么樣了啊。當初,你學校一畢業(yè),五大三粗個小伙子,每天東游西逛,游手好閑,爹只怕你跟著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學壞了,才把你弄到煤窯上,為這事,我還專門請了隊長一頓酒,求人家讓你把我頂替回來哩。那時候,誰曾想過這事啊。寶兒啊,爹讓幾十年的膽大和好運氣把你害了啊。
王老漢突然覺得,自己這幾十年的好運氣,似乎就是一個陷阱,而掉進這個陷阱里的卻是自己的兒子。——不要呀,老天爺,你沖我來呀!不要糟害我的寶兒!
汽車很快就到了醫(yī)院,王老漢幾步跨進醫(yī)院大廳,東張西望。候診的椅子上坐著的幾個小伙子呼啦一下?lián)磉^來,圍住了王老漢和寶兒媳婦,有幾個人還穿著黑糊糊的工作服,看來是寶兒的工友。一個看著挺眼熟的小伙子說,王叔,寶兒在手術室,你們先坐下等等吧。
熟悉的話語重新勾起了王老漢的心事:把工友送到醫(yī)院后,只要家屬一來,所有的人都是這句話。這些,隊長都特意交代過。無論多大的事,先把家屬們穩(wěn)住,才能更好地解決問題啊。這和當年的情景完全就是一模一樣。這些后生們,多像當年的自己呀。不同的是,我今天怎么竟然成家屬了?!
王老漢激動起來,“不,我要看看我的寶兒,我只看一眼,他在哪兒啊?”王老漢大聲地叫著。
寶兒媳婦像是嚇壞了,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哭聲讓王老漢越發(fā)煩躁,挺起身子就往里邊沖。幾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連拉帶抱,把王老漢摁在椅子上。一個領導模樣的人看著把王老漢摁穩(wěn)了,過來說:“王叔,沒事的,王寶來了直接就送手術室了。”停了一下,又用商量的口氣問:“要不,我到外面找個賓館,你們先歇歇?”
王老漢喘著粗氣說,你別騙我,我哪兒也不去,我只看寶兒一眼,你讓我看一眼寶兒吧。說這句話的時候,王老漢似乎要氣竭了。這立場堅定的乞求讓眼前的人有些尷尬,大廳里好多人都扭著頭好奇地看著這群人。
王老漢的氣餒其實就是在被幾個小伙子摁住的一刻才有了的。王老漢經(jīng)歷了多少事啊,剛才作勢的往里沖,往哪兒沖啊?不過是試試究竟怎么個情況罷了,幾個彪悍的小伙子死命地攔著不讓進去,這還能有好?王老漢的心猛地就沉了下去。這一套,王老漢太熟悉了。
一個穿著白大褂、戴口罩的醫(yī)生過來訓斥寶兒媳婦,這是醫(yī)院,不要吵!里面正在做著手術呢。寶兒媳婦的哭聲逐漸變成了嚶嚶的抽泣。
王老漢想起剛才那個領導模樣的人說找賓館住下的話。
住下?!
住下就開始派人輪番地來做工作了吧。這是煤礦上每一起事故后的慣例。雙方談不妥條件,家屬是無論如何也見不到死者的面!
王老漢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兩行老淚順著臉頰滾落下來。王老漢身上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空蕩蕩的心里一直在喊,我哪兒也不去,我要見我的寶兒!
大家看王老漢已經(jīng)掙扎得沒了力氣,慢慢安靜下來,便都放開手,默默地坐在旁邊,聽著王老漢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像個漏氣的風箱。
又過了一陣,大家輪流出去吃飯了,給王老漢和寶兒媳婦帶了肉絲面。寶兒媳婦只是面對著墻角抽泣,誰也不理。王老漢更是看也沒看,心里有些納悶:怎么再沒人提去賓館住下來的事?難道這煤礦上就沒把我家寶兒當回事?要真是這樣,我可饒不了他們!不要以為我好欺負!我什么不知道!
大伙兒吃完飯,繼續(xù)沉悶地坐著。不大一會兒,有人說了句“出來了”。手術室的門被推開,從里面推出一輛車來,旁邊的護士高高地舉著吊瓶,一條管子長長地垂下來,鉆進白色被單下。護士大聲叫著,接住接住,家屬過來接住!
坐著的幾個人一下都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接住吊瓶接住推車。把王老漢一個人孤零零地撇在了椅子上。寶兒媳婦驚呼一聲“王寶!”跟著人就撲了過去。
王老漢一瞬間蒙了,寶兒?
——呀,我的寶兒!王老漢手扶著椅背,挺了幾下竟沒能站起身來。
王寶安靜地躺在白色的被單下,麻醉劑的藥勁還沒退完,扭了扭脖子,看見王老漢,張了張嘴說:“爹,我沒事。”
王老漢的腿就又軟了下去。
井下的片幫讓寶兒大腿脛骨骨折,手術后加了鋼板,剩下的事情就是慢慢養(yǎng)著吧。
寶兒媳婦留下伺候,煤礦上也派了專人陪侍。王老漢一顆心總算掉進了肚里,在大家的勸說下,被來時的車又送回了家里。
老伴抱著三歲的孫子正在家門口里焦急地張望著,看王老漢從車上下來,趕忙迎上來打問消息。聽說寶兒大腿里嵌入了鋼板,不知要受多大的罪,疼惜之情難以抑制,放聲大哭:“老天爺呀,讓我寶兒遭罪了!”懷里不懂事的孫子也跟著哭啼起來。
王老漢心里有了底氣,看著孫子跟著老伴哭得起勁,呵斥著老伴:“人還沒死,你嚎什么喪!”
從此,王老漢隔三差五就跑到醫(yī)院看寶兒的傷情。
這天早晨,王老漢又起個大早,正思謀著上午再到醫(yī)院轉轉,卻聽見院門“哐當”被撞開,寶兒媳婦騰騰騰走了進來。
王老漢從寶兒媳婦的臉色上看出有些內容,趕緊迎上前去問寶兒媳婦有什么事情。
寶兒媳婦鐵青著臉并不答話,徑直走進屋子收拾起了衣服。
王老漢看勢頭不對,使眼色讓老伴進去問問情況。屋子里傳出寶兒媳婦略帶抽泣的話語:“……你家王寶多精明!……來了兩三次,外面不知還有多少人呢……狐貍精……我不管了!”
王老漢在院中聽得并不真切,支起耳朵還要細聽,寶兒媳婦早已一手牽了孩子,一手拎個旅行包甩開門簾走出來,氣鼓鼓地往院門外走。老伴跟在后面一迭聲地喊:“寶兒媳婦,寶兒媳婦。”趕著攆了出來。
王老漢連忙說:“咋了咋了,這是咋了嘛?”
寶兒媳婦丟下一句:“問你家王寶去!”摔門而去。
王老漢問老伴:“這是咋了呀,讓人不得安生。”
老伴淚涔涔的就把寶兒媳婦說的事講給王老漢聽:寶兒住院不到十天,有個女人來了三次,送湯送飯。媳婦問是誰,寶兒不說,這才把人家惹得跑回來了。
王老漢一聽,一股火氣騰地就從心窩子里躥上來,“狗日的,我老王家?guī)纵呑右矝]出過干這種齷齪事的人,你小子真敢做出這下作事,老子把你的腿打斷!”說完又想起寶兒還斷著腿住在醫(yī)院,覺得說差了話,一股怒氣無處發(fā)泄,仰頭嘆道:“作孽啊!”抬頭又看見了樹上的老鴰窩,扭頭找著竹竿,拼了命地就往樹上捅。
老伴在身后顫著聲說,你快看看該怎么辦呀,寶兒媳婦還不知道去哪兒了,你還有心思捅它作甚?
王老漢停下手,想了想,把手中的竹竿狠狠地摜在地上,返回屋里給寶兒媳婦娘家打電話,又讓親家奚落了幾句。不過,總算知道寶兒媳婦回娘家了。
王老漢打完電話就去了醫(yī)院,一進病房指著王寶就開罵:“你個王八犢子!長本事了,你學好的沒本事,歪門邪道你甚都學!”
王寶躺在床上不說話,躲在被子里偷偷地笑。煤礦上派來陪侍的人過來勸王老漢,叔,消消氣,有甚話慢慢說。
看見寶兒不但沒有一絲愧意,還偷偷地笑,王老漢更急了:“我告訴你,你真敢干下那下作事,就再不要進我王家的門,我只當沒你這個兒子!”
王老漢不顧勸阻,也不管王寶正歉起身子叫著:“爹,爹。”扭頭就走。
王老漢和老伴連午飯也沒吃,坐在家里長吁短嘆著生悶氣。直到有人走進屋來,老兩口才發(fā)現(xiàn)是寶兒的隊長。
王老漢沒心情,以為隊長是來說寶兒工傷的事。老伴招呼隊長坐下,又沏了茶。
隊長說,王叔,我是專門為王寶的事來的。
王老漢接口道:“寶兒還在醫(yī)院住著,等好了再說吧。”
隊長笑笑:“不是說工傷的事。我安排人去王寶媳婦娘家了。”
沒等隊長說完,王老漢冷冷地回了一句:“這是家事,謝謝你的關心。”感覺話有些重了,又說:“你喝茶。”
隊長又笑笑:“叔,你誤會了,這事不怪王寶。”
王老漢狠狠地說:“他敢做這下作事,我就當沒他這個兒子。”
隊長說,你聽我解釋。然后,給王老漢老倆口講了一件事:
……一茬炮打過后,硝煙散盡,塵埃落定。瓦檢員、安檢員陸續(xù)干完自己的活兒,說聲,弟兄們,開工了。躲在巷道里的人拿著工具三三兩兩走向掌子面。這一茬炮起的貨比平時多一倍,夠干一陣的了。沒有人說話,只有鐵鍬插入煤堆時金屬與巖石碰撞發(fā)出的爽耳的“哧啦”聲,礦燈在掌子面詭異地閃爍著,人影在煤壁上就搖搖晃晃地生動起來,汗水瞬間就順著臉頰、順著脊背淌下來。裝完這茬貨,就要下班了。沒人注意到,頭頂?shù)膸r石裂開的口子正慢慢變大,支撐的木柱咯咯作響。
一滴水從高處的巖石縫里滴落下來,落進光滑的脖頸里,在燥熱的皮膚上打個滾,接觸的一瞬間似乎還冒出了一絲熱氣。熱烈的皮膚受到了針扎一樣的刺激,肌肉也隨著跳動了幾下。揚起的礦燈照到了巖石的裂縫,像張開的嘴巴,正要吞噬這些無辜的生靈。
“不好,壓力來了,快走——”一聲撕破嗓子的叫喊像是拉響了警報,掌子面的人扔下工具就往外跑。
“旁邊的工作面還有人!”一個身影大聲喊叫著跑向里面。
快撤快撤快撤!——
——快撤快撤快撤!
當巖石像推倒的沙丘一般惡狠狠壓下來的時候,漫天的灰塵在巷道里掀起一片濃霧。隊長清點人員,獨獨少了最早發(fā)現(xiàn)危險的弟兄。
“他去叫另一個掌子面里的人了。”跑出來的人都這樣說。
他是第二天被挖出來的,場面有些慘不忍睹。大概再有幾步,他就能安全出來了,但就是這幾步,他卻沒能跑過落下來的石頭。
……送他的時候,隊里的弟兄們都去了。去了才知道,他的孩子剛剛會走路,他的父母盡管身體還算硬朗,但弟弟妹妹還在念書,這個家,全憑他一個人供養(yǎng)。
兄弟們說,知恩要圖報。
以后,大家從每月的工資里都拿出一些錢來,托我給他的家里送去。
去年,他媳婦又嫁人了。臨走專門找到我,說,公爹公婆怕她遭罪,一定要她再找個人過日子,她欠兄弟們的情,還不了啦。但后來,只要隊里的兄弟們有了傷病,她總要去看看,送湯送飯。我勸她別去,她說,我男人不在了,可我還有兄弟呢。
這不,才惹出了王寶媳婦這一樁事來。
隊長喝了口水,又說,你二老放心,王寶媳婦那里,我會解釋清楚的。
隊長說完起身要走,王老漢老兩口把隊長送出大門,看著隊長走遠。
王老漢覺得心里通透了許多,渾身都輕松下來,長長地舒了口氣,看見地上的竹竿,又想起了樹上的老鴰窩。
王老漢撿起竹竿,朝著老鴰窩舉了起來。老伴站在臺階上,雙手攏在袖筒里,看著王老漢說:“沒見這窩里有鳥哩。”
王老漢停下手,扭頭看看老伴。
老伴又說:好歹也是個窩哩。
王老漢放下手來,把竹竿一折兩段,扔在了墻角。老伴抬起手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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