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痕
看到岳父身體上的煤痕、那么多煤痕,我很是吃驚。
岳父66歲那年冬月,不幸突發(fā)腦溢血。好在姨姐和姨姐夫都是醫(yī)生,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和照顧,算是逃過一劫,但岳父的身體每況愈下,極消瘦、虛弱,口齒不清,走路時拄著拐杖也只能蹣跚地碎步移動。岳母常年患病,連自己的生活也難以完全自理;妻子六姊妹中就我們在他身邊工作,照顧他老人家的擔(dān)子大都由我妻子挑著。那時我兒子才5歲,我們要上班要帶孩子,頗感吃力。岳父是個極能“霸蠻”的人,怕影響我們工作,想硬撐著自己動手,無奈力不從心,尤其洗澡難倒了他。這活妻子不便干的,自然由我服侍。
岳父家住的是礦里上世紀(jì)70年代建的房子,極小,也就30多平米,不帶衛(wèi)生間。住家屬區(qū)的人冬天里想洗個熱水淋浴,正常人也得走二十分鐘的路趕趟去擠井口澡堂。岳父半身不遂,我本想在家里架個大腳盆給他洗洗省事,岳父說:挖了一輩子窯,洗慣了大澡堂。
我知道,岳父是深愛著煤礦的。退休后,他總愛散步去井口走一走、看一看,不時還打聽一下生產(chǎn)、安全情況。他與煤相伴一生,對煤礦有一種相依為命的特殊感情,這種情感甚至遠(yuǎn)遠(yuǎn)勝過其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岳父的老家在衡山縣的一個偏僻山村,因家境貧寒,也為躲避抓丁,年僅12歲就帶著弟弟背井離鄉(xiāng)出外謀生。他挑過煤炭、在小煤窯當(dāng)過童工。后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河南焦作,正值全國解放,他當(dāng)上了煤礦工人。1965年岳父調(diào)回湖南漣邵礦務(wù)局,盡管他在井下多次負(fù)傷、死里逃生,然一直堅持在采掘一線工作。1973年,他在一次瓦斯突出事故中差點去見了馬克思。傷愈后,組織上多次上門做思想動員,他才調(diào)離井下到炸藥庫工作至退休。
岳父生病后極少出門,他想去井口洗澡順便瞧瞧那久違的井硐吧,我自是依他。那時我是礦辦主任,掌管一臺長沙130雙排座工具車,便自己駕車開到家門口去接岳父洗澡,心想也好省去他的行走之苦。不料岳父見此臉竟沉了:我、我不去洗了。我一頭霧水,不知所因。妻子見狀,悄悄對我說:老爸看你用公車,怕人家說閑話吧。果真如此。我只得小心地攙扶著他趔趔趄趄地向井口挪去。
好不容易到了澡堂,岳父早已是上氣不接下氣。我給他脫衣時,他挺不自在,嚅囁道,老了、老了。我們都會老的哩,我見岳父似有拖累別人的愧疚感,一邊給他脫衣解帶,一邊安慰著他。
岳父是個極不愿給別人添麻煩的人,他心地善良,樂于助人,但凡在他工作過的地方,人們總愛親切叫他“老八”。后來聽我大姨姐說,60年代初過苦日子,一家三代九口全靠岳父那點工資過日子,肚子經(jīng)常餓得咕咕叫。岳父還老牽掛隊里的工友,時常要省出點錢和糧票幫襯那些他認(rèn)為比自己更困難的人,而自家的難處從不向人啟齒。妻子原來的二姐就是在1961年9歲時夭折的。岳母為此悲傷過度,大病了一場……
礦工,或許是世界上見過男人胴體最多人,也是在眾人面前展露自己胴體頻率最高和次數(shù)最多的人。岳父的胴體第一次全鏡式地映入我的眼簾。我頭一次認(rèn)真地打量著眼前這位赤裸的長者:中等個子,頭發(fā)花白,臉龐方正,輪廓分明,雙眼皮,肩胛寬平。可以想見岳父年輕時的英氣俊朗,用現(xiàn)時的話說是個“帥哥”吧,而且是力量型的那種。可眼前的岳父瘦骨嶙峋,風(fēng)吹欲倒。
澡堂里蒸氣彌漫,暖意繚繞。我開始慢慢地給岳父洗澡,不經(jīng)意間,赫然發(fā)現(xiàn)除了眉骨、臉頰上我熟悉的煤痕,他的肩、背、腿腳上都有長短寬窄、深淺不一的煤痕,手掌和手背上更多。澡堂的蒸氣令視線有點模糊,許是岳父久未洗澡身上臟了,我試圖用力擦凈,卻是越擦越顯。是煤痕、那都是煤痕啊!我立時心頭發(fā)緊,一陣剌痛。這煤痕其狀各異,其色若煤,它早已深深地嵌入岳父的血肉之軀,溶進(jìn)岳父那頑強不息的生命里,我怎么能洗得掉呢!
我是個礦工的兒子,也在煤礦井下干過好些年,曾有幾次親眼目睹過工友在干活時被煤矸砸傷皮開肉綻的情景。其實,礦工的身體上留有煤痕是司空見慣的了,可岳父的身體上竟有如此之多的煤痕?!
我輕輕地為岳父擦洗著,生怕一不小心會弄破那先后被煤塵封閉的傷口再次迸裂而流出血來。我定定地盯著岳父身上那一道道煤痕,想像著他當(dāng)年氣壯如牛,在采煤面上身若蛟龍、力拔山兮的矯健身影和沖天氣勢;他那一次次戰(zhàn)勝死神、奪得高產(chǎn)后的笑聲,是何等的暢懷和豪邁啊!我想起了岳父珍藏了幾十年的那只裝滿了勞模、標(biāo)兵、優(yōu)秀黨員獎狀、獎?wù)碌南渥?想起了他的老同事王伯曾跟我說過的話:你岳老子是新中國第一批八級工人嘞;我還想起了我和妻子戀愛時他老人家向我提出過的唯一要求:伢子,要努力工作,爭取早日入黨……
澡堂的地板有點溜滑,生怕岳父摔倒,我特謹(jǐn)慎,細(xì)致地為他擦洗了兩遍,用時一個多鐘頭。岳父該是很爽、很愜意的了,卻見他氣喘吁吁,尤顯虛脫。此時我才想起,岳父還是個患病多年的三期矽肺病人。
回到家里,我問岳父:爺老子,您身上何解咯多煤印子啊?他不以為然,笑道:挖了、挖了幾十年窯,哪能不留點、紀(jì)念。便再無語。
大多老年人喜歡懷舊,談起當(dāng)年激情燃燒、豪情萬丈的青春歲月,便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岳父豁達(dá)開朗,做人卻是低調(diào),他很少與我們談及他的過去,再問,恐怕他也不愿多說什么。我就去找了當(dāng)年與他一起走窯的“張老革命”。張老見我問起此事,大為感嘆:彭老八呀,干活沒話說,又是個大好人,在焦作時,有次冒頂事故他救了倆個人,自己差點被活埋……
此后,隔些日子我就會扶岳父去井口洗澡,每次,我的目光總會定格在他的煤痕上出神……
原以為岳父這么一個不信“狠”的人,況且年齡又不算太高,他的病會逐步好起來的,不料事不遂愿,1994年正月的一天,我恰在岳父家中,突然,他僵坐床沿,一動不動,眼淚涮地流了下來。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岳父流淚。陡然一驚,我不知所措,連聲叫喚,他竟毫無反應(yīng)。叫來醫(yī)生,診斷為二次中風(fēng)。一個曾歷盡危難不倒,與死神抗?fàn)幬磾〉挠矟h,就這樣倒了下去,從此再未站立起來……
流水有痕,歲月無聲。岳父離開我們已整整17年了。我是幾乎每年都要去給岳父掃墓的。有時也會在夢里見到岳父,他仍是慈祥、堅毅、親切的樣子;每次夢見岳父身體上的煤痕,我便會被驚醒,久久不能入眠……
煤礦文聯(lián)動態(tài)
-
4月16日至18日,2025年煤炭行業(yè)文化藝術(shù)工作會議暨... [詳細(xì)]
-
1月25日,中國煤礦文聯(lián)“萬福迎春”文藝志愿服務(wù)活... [詳細(xì)]
- 2024年煤炭文化十大新聞
- 中國煤礦文聯(lián)“萬福迎春”文藝志愿…
- 中國煤礦文聯(lián)走進(jìn)山西古交開展“萬…
- 中國煤炭報:川煤杯2024年“煤炭紀(jì)…
- 第六屆中國煤礦藝術(shù)節(jié)“淮北礦業(yè)杯…

賬號+密碼登錄
手機+密碼登錄
還沒有賬號?
立即注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