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進事跡報告:一個一輩子沒結過婚的男人
他是一個一輩子沒有結過婚的男人,他生前是大同礦務局白洞礦醫院的一名藥劑師,他在28歲時收養了三個沒爹沒媽的孩子,那三個孩子是白洞礦“五九事故”遇難礦工王善金留下的血脈。1960年5月9日,白洞礦發生了瓦斯大爆炸,犧牲了684名礦工,迄今為止,是世界采煤史上最大的煤礦事故。王善金犧牲后的第五個年頭兒,他的妻子一定是因為內心悲痛和艱難的生活壓力,才身患絕癥,永遠的離開了自己的三個孩子——大喜、二喜、三喜。那是1965年7月,大喜才12歲,二喜10歲,三喜六歲,都還是流淌著鼻涕的頑童,他們的母親在臨終前,是懷著怎樣的難受心情不忍離去,是懷著一顆多么不放心的心離開了他們?大喜、二喜、三喜,從母親離開人世的那一刻起,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無人照顧的孤兒了。三個孩子雖然每人每月能領到12.50元工亡撫恤金,雖然被遷居在白洞礦托兒所里,雖然吃飯時要由哥哥領進職工大食堂,可他們畢竟還是孩子,畢竟還難以適應生活。12歲的大喜,還根本沒有帶孩子的能力,就開始帶著兩個弟弟往后生活了。但是,這是多么艱難的生活!孩子們能在那么艱難的生活中生活下去嗎?最小的三喜,還沒有大食堂吃飯的桌子高,還根本不懂家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有時候,這個小孩子,哭鬧著要大哥給他買肉菜,因為他還根本不懂,他的哥哥并不是不舍得給兩個弟弟買肉菜,是那點兒不充裕的撫恤金根本不允許他們弟兄三個經常吃肉菜啊!每到這種時候,弟弟會哭成小淚人兒,哥哥則不吭聲地掉眼淚,這是多么可憐的三個孩子,這是多么需要有一個大人來關愛的三個孩子啊!這樣的情景,讓大人們的心里是多么難受。可是,難受又能怎么辦呢?1965年的冬天已然來臨,塞北高原的礦區已是冰天雪地。一天中午,三個孩子裹著一團冷風,仍舊像往常一樣急匆匆地走進了職工大食堂。每當那三個孩子走進大食堂的時候,工人們都不由得要看看那三個孩子。看什么?那是種種說不清的內心反應要讓人們那樣做。那時候的煤礦,是粗放型開采、粗放型勞動,煤礦工人很大一部分是從農村招來的農民,他們的農村形象又糅進了礦坑里的黑暗,他們不需要什么文化,他們也沒有文化,只要有力氣就行,所以那時的礦工隊伍,給人的總體印象就是臟兮兮的受苦人,人們更直接地稱他們是窯黑子,他們自己也稱自己是窯黑子,這不是污蔑他們,也不是看不起他們,因為那畢竟是曾經的煤礦工人的一個時代特征。這樣一來呢,煤礦上的機關工作人員和礦上的醫護人員,就有了與煤礦工人截然不同的區別,特別是白洞礦保健站那名藥劑師,他身材勻稱,具有文靜矜持的神態,還是全礦最優秀的乒乓球選手,應該說,在煤礦人群中,他當然就與眾不同,他當然就是煤礦姑娘眼中的一個佼佼者。我們可以想象,當年,他若是想在煤礦上找一個好姑娘作老婆,那一定是很優先很容易的,但就是這樣一個在找對象方面具備了優越條件的青年人——就是這個青年人,他收養了那三個可憐的孩子,也是那三個可憐的孩子,讓他的一生具有了和別人的一生不一樣的人生經歷,因為收養了三個孤兒,他自己卻一輩子沒有談過戀愛,一輩子沒有結婚,這個一輩子沒有結過婚的男人,叫韓鳳庚。
韓鳳庚出生在遼寧省義縣一個鄉村小學教員的家庭里,由于家庭熏陶,他從小喜歡學習,學到了比同齡孩子們更多的文化知識。他是一個具有著儒教思想的仁愛之士,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具有博愛胸懷的善良人。這來源于他母親對他的影響。在他的一生中,無論忘記什么,他都不會忘記小時候母親讓他做過的一件事情。也許,就是那件事情,奠定了他一生做人的高尚品質。在他小的時候,有一年臨近過年的時候,母親把兩雙親手縫制的新鞋交給他,一雙讓他穿,另一雙讓他送給他的一個小伙伴兒,那個小伙伴兒是一個窮孩子。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韓鳳庚便穿著那樣一雙鞋走上了人生之路。那是一雙特殊的鞋,是一雙影響了他一生的鞋,他一生都沒有脫掉過那雙鞋。但他的母親,怎么也不會想到,那雙用來憐憫窮孩子的鞋,對她的兒子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那個重要的作用居然讓她的兒子一輩子都沒有結婚。韓鳳庚是他們家僅有的一個兒子,他還有一個姐姐,他的父母、包括姐姐,都盼望他能娶妻生子,延續后代,但可惜的是,韓鳳庚沒有完成韓家的夙愿,直到他父母相繼下世的時候,他都沒有告訴父母他已經收養了三個可憐的孩子,他已經決定終生不娶,已經不能為韓家傳宗接代了。這真是一個超出了人類想象的決定,這個決定,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是多么痛苦,是多么艱難,又是多么的不可思議!如果母親知道由于自己同情別人家一個可憐的孩子、給那個孩子做了一雙過年要穿的新鞋就導致自己的兒子做出了一輩子都不結婚的重大決定的話,母親還會做那樣的一雙鞋嗎?但是,韓鳳庚確確實實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樹立起了他這一生要善到極善的人生品質。
這就是潛移默化。
多年以后,韓鳳庚從撫新煤炭衛校畢業,被分派到大同礦務局白洞礦保健站,當了一名藥劑師。他面容清秀,衣裝整潔,以和煤礦人身穿臟兮兮的黑爛窯衣截然不同的姿態出現在煤礦里,就是這樣一個英俊瀟灑的青年人,卻讓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在他日后的生命過程中,為了照顧三個工亡子弟,他居然一輩子沒有結婚。這還得從1965年冬天說起,盡管距今已經半個世紀了,但那一切沒有隨著時間而消逝。
1965年12月的一天中午,工亡礦工王善金留在世上的三個孩子,大喜、二喜、三喜,裹著一團冷風,急匆匆地走進了職工大食堂。正在飯桌邊吃飯、正要咬一口饅頭的韓鳳庚,突然把饅頭停在嘴邊,突然停止了咬饅頭的動作,他兩眼凝視著裹著一團冷風走進食堂的三個孩子,三個孩子顏面骯臟,衣衫不整,就是那種真正的沒爹沒媽的可憐孩子。整個白洞礦的人都已經知道了這三個孩子的可憐身世。孩子們的父親死于1960年的“五九事故”,五年以后,他們的母親又不幸逝世。對于孩子們來說,這真正是雪上加霜。那時候,大喜12歲,二喜10歲,三喜六歲,他們住在大同城里,因為突然失去了母親照顧,三個孩子簡直就難以生存下去了。大喜也不過是一個12歲的孩子,從此,也只能帶著兩個弟弟生活,那種生活,其實就是瞎活。12歲的大喜,承擔起了又當爹又當媽一家之主的責任,他每天都忙著生火做飯,搞得自己黑眉糊眼,忙亂不堪。他打糧買菜、洗衣做飯,做出的飯是生一頓熟一頓,弟兄三個也只能是饑一頓飽一頓地維持著生存。三個相依為命的孩子,引起了居民們的同情,鄰居們把事情反映到街道干部那里,街道干部又跑到三十多公里外的白洞礦反映情況,引起了礦領導的重視,責成工會主席王丑牛多次進城了解情況,并很快辦妥了戶籍和其他手續,把三個孩子接到了白洞礦,安置在煤礦托兒所里,吃飯在職工大食堂,每個孩子每個月要交給食堂八塊錢伙食費,每個月的飯票由大喜掌管著,如果不節制花飯票的話,到了后半月沒有飯票了,就得餓肚子,所以大喜總是因為小弟弟要肉菜吃而感到為難。說到底,孩子們的日常生活,不還是需要有一個大人來照管嗎?可是,要照管這三個孩子的大人,應該是誰呢?誰曾經想過要當這樣的一個大人呢?也許有人這么想過,但細想想,又確實難以辦到。
三個孩子,在走進大食堂的那一刻,食堂里的人們都會向他們投去傷感的目光,這目光中,當然就有青年小伙子韓鳳庚的目光,他的目光是比所有人的目光都更具有深沉含義和動情的灼光。
三個孩子,衣衫襤褸,顏面骯臟,在走進大食堂的時候,總是排列出一列縱隊,第一個是大喜,然后是二喜和三喜,從大往小,臺階似的向下排列,也臺階似的把大人們的心一下一下地往下揪,揪得人心真是難受。大喜神態沉靜,同時又有一點兒經歷過艱難鍛煉的成熟樣子,但那種成熟里畢竟透出一種稚氣。二喜不抬頭地跟在哥哥后面,像是有幾分羞澀,幾分緊張,還有幾分憂郁。三喜這個六歲的孩子,還什么都不懂,總是好奇地瞅瞅這里,看看那里,走一步就提一下褲子,還不住地抬起棉襖袖子擦一下鼻涕。大喜和二喜平時在礦上的子弟學校讀書,三喜在托兒所里和孩子們玩耍,到了吃飯的時候,大喜就到托兒所里把弟弟領出來,領到大食堂里,盡管這樣的日子已經比在城里時的日子好多了,但說到底,沒有大人照顧的孩子,不是讓人見了以后還是很傷心很難受嗎?對于三喜來說,心里最難受的時候,就是每天傍晚時分,那些有爸爸有媽媽的孩子們,都被爸爸和媽媽接走了,只有他沒人接,只有他被孤獨地留在了托兒所里,要和兩個哥哥在托兒所里過夜,孩子們知道自己是沒有家的孩子。在無數個夜晚,當他們想象著有爹有媽的孩子在家里和父母說說笑笑甚至是撒嬌吵鬧的時候,三個孩子的心里是多么寂寞、多么痛苦?這三個可憐的孩子啊,在那些沒有大人照顧的長夜里,在那些思念著父母假使能突然出現的長夜里,曾經多少次摟抱在一起,抱頭哭泣!
也許,還沒有搞過對象、還沒有娶妻結婚、還沒有和妻子溫存之后生育下孩子的韓鳳庚,已經從那三個可憐孩子的身世體會出了一個做父親的責任,抑或是體會出了失去父母的孩子那種天真的、希望有一天失去的父親又突然回到他們身邊的焦灼的想象是多么折磨孩子們的心而誕生了一個大人的義舉,從而促使他要去關愛那三個孩子呢?那時候,他真的很心疼那三個孩子,但他并沒有明確的最終目標,他只想照顧一下那三個孩子,給那三個孩子一點兒大人的溫暖和關愛。這種想象,來源于他母親對他人格的影響,來源于小時候的那雙鞋子。他靜靜地注視著孩子們的一舉一動,孩子們的一舉一動,無時無刻不在揪扯著他年輕善良的心。有一天中午,他在買飯的時候,多要了三個饅頭,又要了兩份最貴的肉菜。炊事員奇怪地問:“小韓,你的飯量咋突然增加了?”韓鳳庚微笑了一下,甚至有幾分羞澀地端起飯菜走了。他選擇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兩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食堂大門,等待著那三個孩子。他朦朧的內心有幾分激動,他真的沒往遠處想,真的沒想到,這一等,居然等來了他的一次人生的巨變,使他變成了一個一輩子都沒有結過婚的男人。
他沒有想到,三個孩子沒有想到,全礦的人都沒有想到,但沒有想到的事情,就這樣伴隨著他從青年開始,直至生命結束。這是一個多么漫長、多么難以想象的生命過程啊!在這過程中,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經歷了多少委屈,誰能知道?
就在他多買了許多飯菜的這天中午之前,他曾經很多次地接近孩子們,曾經很友好地和孩子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兒,他是讀書人出身,他知道孩子是有自尊心的,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內心會更敏感,自尊心會更強,所以他得循序漸進地接近孩子,讓孩子們對他親切起來,對他消除掉因為自卑而產生的朦朦朧朧的被同情和可能刺傷自尊心的受侮辱的感覺,他想關愛一下那三個孩子,但必須得奠定好關愛的基礎。果然不出所料,當他呼叫孩子們的時候,孩子們不過去,當他把那些食堂里最好的飯菜端到孩子們的飯桌上時,孩子們只是咽著口水、但卻表現出倔強的樣子說:“不要。”
他微笑著跟孩子們說,吃吧吃吧,你們吃我的,我也吃你們的,咱們交換著吃。三個孩子疑惑地看著韓鳳庚,那種疑惑的表情分明在說:你為什么總要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總要讓我們吃你買的飯菜?
韓鳳庚把炒肉片推在三喜面前,笑著說,這是叔叔專門給你買的,趁熱乎吃吧,涼了就不香了,就不好吃了,等你長大了,掙了錢,也給叔叔買炒肉片,叔叔也吃你買的炒肉片還不行嗎?
三喜看看大哥二哥,兩個哥哥沒有給他暗示,沒有暗示他讓他吃別人的東西,所以他不吃。
弟兄三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有動筷子。盡管孩子們生活拮據,盡管孩子們想吃炒肉片,但他們不會隨便吃別人的東西,因為窮困的日子已經培育了三個孩子鋼骨般的內心,他們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施舍。
韓鳳庚仍然微笑著說,你們別客氣了,咱們都在一起吃過好多次飯了,咱們早就熟悉了,你們吃呀,你們咋不吃呢?韓鳳庚看見孩子們漸漸地和他微笑起來,而且是解除了戒備的那種微笑,他覺得時機已到,就端起盤子,先給三喜碗里撥了一些炒肉片,然后又給二喜撥,又給大喜撥,他一邊往孩子們碗里撥肉片,一邊溫情地說:“吃吧吃吧,這菜是我專門給你們買的。我姓韓,在咱們礦保健站當藥劑師,你們以后要是有個頭疼腦熱啥的,我還能給你們鬧點藥吃呢。”他的微笑和溫情,讓孩子們感到無比高興無比愉快,這也是他們失去了母親之后,得到的第一個大人最直接的溫情和關愛。孩子們不再拒絕這種溫情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嚼著肉片,吃得嘴唇油糊糊的。韓鳳庚看見孩子們那么高興地吃著炒肉片,自己也高興起來。他高興地說:“我老家是東北的,離這兒很遠很遠,身邊也沒個親人,看見你們總是覺得很親呢,以后,你們要是有需要大人幫忙的事兒,就去醫院找我,或者到我宿舍去找我,你們就管我叫韓叔叔好嗎?”
沒承想啊,這以后的半個世紀里,三個孩子居然一直呼喚著韓叔叔,在韓叔叔的呵護下,長大成人,成家立業。
就是從那天中午起,他們拉近了彼此間的關系,雖然是在大食堂吃飯,但他們的每頓飯都要像一家人一樣坐在一起吃。有時候孩子們先來了,三喜就會焦急地問大哥,韓叔叔咋還沒來,韓叔叔去哪兒了,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二喜則站在大門口,迎著寒風,眼巴巴地望著韓叔叔要來的方向,盼望看到韓叔叔的身影。如果韓叔叔先來了,他就告訴賣飯的炊事員,一定要給孩子們留下一份當天最好的菜。他們已經感情親密得難舍難分了。礦上的人們,也都知道他們很親熱地相聚在一起了。韓鳳庚住在保健站的單身宿舍里,他經常邀請孩子們到他宿舍去玩耍,給孩子們輔導功課,和孩子們下跳棋、打羽毛球、玩游戲……每到星期天,孩子們不叫自到,他們來這里尋找大人,他們也要像其他孩子一樣,要和自己親愛的大人歡度快樂的星期天。在孩子們心里,韓叔叔的宿舍,就是他們的一個溫暖歡樂的家。
孩子們管韓鳳庚叫韓叔叔,叫得很親切。韓叔叔說,走,打乒乓球去,孩子們就跟著他打乒乓球去。韓叔叔說,走,到山里捉叫螞蚱去,三個孩子就歡蹦亂跳地跟著他走進山里,在灌木叢里捉叫螞蚱。韓叔叔給孩子們買了花皮球,跟孩子們比賽拍皮球,別的孩子也跟著玩,人們就說韓鳳庚真是個孩子王,你看他和孩子們玩得多有趣多認真,有時候竟然因為誰拍了多少皮球數吵起嘴來。到了吃飯時間,韓叔叔就率領著三個孩子到食堂去吃飯。白天的時候,大喜二喜去學校上學了,三喜就在托兒所里和孩子們玩耍。可到了傍晚時候,其他孩子都讓父母接走了,托兒所里就只剩下三喜自己了,三喜總是在目送走最后一個孩子后,就顯出很可憐很孤獨的樣子,默默地坐在滑梯頂端,伸長脖子往院墻外面望,就好像鳥窩里的小鳥兒要把頭伸向飛來的母雀。每當三喜忽然看見韓叔叔時,就從滑梯上嗖一下滑下來沖向韓叔叔,韓叔叔就順勢把孩子抱起來,又舉向空中。三喜摟住韓叔叔的脖子說:“叔叔,別的孩子都讓爸爸媽媽接走了,可沒人接我,叔叔以后也來接我吧。”
韓叔叔說:“往哪兒接?”
三喜說:“你住哪兒就接我到哪兒。”
“真話?”
“真話。”
這雖然是一個偶然而簡短的對話,但在韓鳳庚心里,卻翻騰起了思想波濤。韓鳳庚在一生中都清楚地記得,那是1966年3月的一個夜晚,那個夜晚,明月高懸,明亮的月光照進宿舍里,盡管那月光遠不如陽光明亮,但他覺得,那月光卻比陽光更明亮地照亮了他的心。他感到心亮,心亮得睡不著覺,他嚴重失眠了。他回憶著自己從托兒所回來的情景,耳邊還響著自己踩踏在雪地上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踩雪聲,他還能清晰地看到臨別時二喜向他不住地揮動著凍紅的小手,孩子一邊揮手一邊聲音顫抖地喊:“韓叔叔,再見!”孩子突然不作聲了,孩子分明是忍住了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不敢再喊了,害怕喊出哭聲。三喜要他也像別的孩子的爸爸一樣,從托兒所把他接走。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扯動著他的心,讓他難以入眠。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思潮滾滾,他真的睡不著了。他望著耿耿明月,感到心里越來越亮堂了,簡直是亮堂得一塌糊涂,他哪還能睡覺呢?他想:既然孩子們在他宿舍里待慣了,既然他們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為什么不把孩子們接過來,留在自己身邊,和孩子們一起過日子呢?他被這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大跳。他反復地問自己,自己還是個小伙子,還沒有成過家,還根本沒有家庭生活經驗,甚至連家庭生活的準備都沒有,卻要收養三個孩子,馬上要當一個不是父親的父親,自己能行嗎?有沖動的想法是可以的,但自己能有那么長久的耐力和能力嗎?從經濟上考慮,每個孩子每個月才有12塊五毛錢撫恤金,對于今后的上學和花銷,對于將來的娶媳婦,等等等等,那點兒錢夠干什么?幾乎是什么都不夠。他自己其實也不富裕,自己每個月的工資是45塊錢,還得給年邁多病的父母寄一些回去,作為兩個老人的生活費,剩下來的工資,還能有多少?他的經濟狀況,能允許他帶大三個孩子嗎?當然,更重要的障礙是,他的父母只有他這一個兒子,另一個是姐姐,姐姐是不能給韓家傳宗接代的,他這個韓家獨子,莫非真要斷了韓家的香火不成嗎?即使他覺得無所謂,可父母能覺得無所謂、能同意他的做法嗎?父母和姐姐,經常來信催問他找對象的事情,經常催他找對象,他自己又真正到了必須找對象的年齡,他已經28歲了,真的不能再拖了,他的年齡已經不允許他把三個孩子拉扯到稍大一點兒再去解決個人問題。而且,他自己又何嘗不羨慕那些夫妻恩愛的小家庭?又何嘗不希望身邊也有一個如膠似漆的女人陪伴著他,給他一份溫馨的情愛,使他完成男人的一生呢?他羨慕那些和自己同齡的已經做了父親或正在做父親的年輕人,他真的羨慕他們,他真的也想做父親,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他年邁的父母親。可是,他一旦把三個孩子收養在身邊,他那些人生的美好愿望還能夠實現嗎?那顯然是不能實現了,或者是不好實現了。這一點,他非常清楚。還有一點,他也非常清楚,那就是,他已經不忍心割舍那三個孩子了。這一夜,他真的徹夜未眠,但也真的沒有想出一個關于自己、關于孩子們的最后決定。
有一天他去托兒所看望三個孩子,碰到了托兒所的邸所長,邸所長在和他聊天兒時,當然就聊起了大喜二喜和三喜。邸所長說,有一天晚上,她到孩子們的房間去看望三個孩子,剛一推開門,她就愣住了,她看見二喜和三喜沉睡著,而大喜,卻端端正正地坐在燈下,煞有介事地給兩個弟弟縫補襪子,她看見大喜做的針線活兒皺巴巴的樣子,看著孩子的小臉浸出一層汗珠子,當即就落下了心酸的眼淚。大喜才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呀,怎么就活得這么難?韓鳳庚的心,就像被捅了一刀,他感到心里十分疼痛!
韓鳳庚清楚地意識到,孩子們真是太需要有一個大人來呵護他們了。
韓鳳庚在煤礦工作已經有幾年了,他雖然沒有下過井,但對下井工人的大致情況還是有所了解的,尤其是在保健站工作,他能比場上的其他人更早更直接地看到井下工人出了工傷以后被抬到井上的情景,那些受傷的工人,顏面烏黑,只能看見白眼仁兒和疼痛時齜出的白牙齒,他們的身上,這里或者那里,流淌著鮮紅的血液,血液彌漫在烏黑的軀體上,會顯得更加恐怖。下井工人,真是太可憐了,他們下井的時候,要經歷艱苦、黑暗以及死亡和危險,即使有一天能夠結束井下工作,能夠退休了,很多人卻已經患上了井下職業病——煤矽肺。這種病,患上了,就終身不愈,直至帶進墳墓;這種病,就是人的肺泡被煤塵堵死了,肺泡就失去了張力,當然肺也就失去了呼吸功能,這種病,往死憋人呢。患了煤矽肺的人,由于肺不張的緣故,他們的胸廓會逐漸地萎縮變形,變成瘦長形,用醫院的行話說,這種胸,叫“桶狀胸”,這是一種欲活不能,欲死又不能即刻死去的疾病。煤礦上有很多煤矽肺病人,你看他們喘不上來氣的樣子有多么難受?為了出一口氣,他們把頭高高的伸上去,狠勁地拔氣,脖子上的青筋都拔成了豆角的樣子,才能發出“吱”一聲尖叫,醫生們管那種尖叫聲叫“雞鳴音”。他們睡覺的時候,因為憋氣,不能平躺著睡,只能半躺半坐,靠著墻,腰背后面墊一個或兩個枕頭,抑或是墊一個被卷,睡一會兒憋醒了,睡一會兒又憋醒了,這樣的痛苦,讓他們連死的心都有了。為了采掘煤炭,煤礦工人把人間的苦都受盡了。且不說是工亡礦工留下的孩子需要人們呵護,就是下井的大人們也需要人們呵護啊!怎么能忍心讓我們的礦工僅僅是因為工作,就失去了生命,就失去了胳膊腿,就失去了幸福?
全社會都應該呵護他們——呵護煤礦人!
就在3月份的那個明月夜,他曾經徹夜失眠,他曾經被自己這樣或那樣的決定搞得焦躁不安,可是,到了4月份的這一天晚上,他突然下定了決心,決定收養三個孤兒!他把大喜叫到面前,很認真地說:“大喜,我已經想好了,我要把二喜和三喜接到我宿舍去,和他倆一起過日子,一起生活。”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要是同意呢,今后就這么地了。他是東北人,他用東北方言說出了這個決定。已經被生活折磨得沉默寡言的大喜,眼含熱淚,兩眼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韓叔叔,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韓叔叔這突然的決定,簡直就是從天而降的福音,讓這個過早懂事的孩子,怎樣才能表達出他此時此刻的激動和幸福心情呢?
韓叔叔說:“就這么地了,你放心吧,我會像父親照顧兒子一樣,好好地照顧二喜和三喜的。你畢竟大一點兒了,叔叔看你也能自己照顧自己了,你一個人住在托兒所里,要是生活費不夠用了,就找叔叔要,從今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韓鳳庚把宿舍好好的打掃了一下,就像過年一樣氣氛熱烈,當然,主要是心理氣氛好,過去一直拿不定主意,搞得他心神恍惚,現在終于拿定主意了,好像卸掉了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感覺一下子就輕松了。二喜和三喜被接到了宿舍里,真正有了一種家的感覺。又有家了,高興得兩個孩子活蹦亂跳,就像蹦來蹦去的螞蚱。韓鳳庚看著孩子們高興,自己也高興,買了些布,請人給兩個孩子做了新衣裳。在孩子的記憶中,自從六年前他們的父親突然消失在井下以后,他們就沒有全身上下一下子就能換上一套嶄新的衣裳。過去,只能是在過年的時候,或者穿件新褂子,或者穿條新褲子,衣裳還能湊合的時候,就在年前洗洗,穿上洗干凈的衣裳也算是換上新衣裳過年了,有時候能穿雙新鞋,也會高興得歡天喜地,也有了過年的樣子。現在,上衣是新的,褲子是新的,全身上下全是新的,能不高興嗎?當然更高興的是,孩子們覺得自己以后也有大人給撐腰了,和有爹有媽的孩子一樣有信心了。過去不行,過去孩子覺得很自卑,覺得比別人低一頭,因為人家有大人照護,自己沒有,就覺得很弱勢,從今往后,自己也有大人照護了,就和別的孩子一樣了。兩個孩子穿著新衣裳,在街上跑來跑去,到這家走走,到那家走走,到處去顯擺自己的新衣裳,這種改變,主要是改變了孩子的內心狀態,這是孩子一生中的重大改變。
韓鳳庚,從上學到畢業,到參加工作,吃食堂住宿舍,何曾有過家庭經驗?沒有,迎接他的是一些陌生的忙亂。他忙忙亂亂地給孩子們縫縫洗洗,買菜做飯,有時候,安頓孩子們睡下了,他就給孩子們縫補衣裳,縫補襪子。一個小伙子粗粗的手指,捏著細細的針縫補的樣子,真是有點別扭,但他心里不別扭,他覺得照顧孩子的同時,也是在照顧自己曾經為孩子們傷心難受的那份內心感覺。
春夏秋冬,暑去寒來,時間刻下了韓鳳庚忙碌而艱難的印痕。有一次,三喜病了,發高燒,不管怎么用藥怎么治療,就是高燒不退。韓鳳庚是藥劑師,對高燒有清楚的認識,弄不好高燒會把孩子燒成傻子或者殘廢,那是非常可怕的。一旦發生意外,他怎么和孩子死去的父親對話,怎么講清楚?在他覺得,冥冥之中,他總是要和孩子的父親對對話,他常常會對冥冥之中的那個人說:“你放心吧,我會把你的孩子帶好帶大的。”如果孩子真有個三長兩短的話,即使不去向死者的亡靈交代,又怎么向活著的人們交代呢?他好像聽見有人說,你看,你沒把人家的孩子帶好吧?這是多么嚴峻的拷問!帶別人的孩子,就是這么難!艱難的內心反應——甚至是說不清楚的巨大痛苦深深地折磨著人的心。
三喜高燒不退,真把韓鳳庚急壞了,他甚至在心里著急地說:別叫孩子燒了,叫我燒吧!他那心急的樣子,幾乎要哭出聲來。盡管他是一個醫務工作者,經常接觸病人,他總覺得有什么病用什么藥,經過一段療程,病就好了,可是,當他遇到自己收養的孩子有了病的時候,當他覺得是自己的孩子有了病的時候,他真是覺得心里糊涂,沒有一點兒主意了。他對自己說,怎么辦,這可怎么辦?他甚至把大喜叫到身邊,問大喜怎么辦。問過之后,他才想到,自己這不是在瞎問嗎?大喜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孩子,能知道怎么辦?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很無助。說實在的,帶孩子不是容易的事情,帶孩子也是需要有一定的磨合期的。人們帶孩子,從生下來往大帶,有時候孩子有這病那病,這樣治療一回,那樣治療一回,帶著帶著就有經驗了,就有心理承受能力了,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突然帶著三個大孩子,什么經驗都沒有,孩子卻突然高燒不退,迷迷糊糊說胡話,他能不著急嗎?同事們看見韓鳳庚著急的樣子,就勸說道,你那么著急有啥用?難道你見過的發燒不退的病人還少嗎?莫非你不知道有好多得挺厲害的病人,就是找不著原因,打針輸液全不管用,可不知咋的,突然有一天就不燒了,就好了,這樣的病例不是很多嗎?韓鳳庚說,多是多,可事情輪不到誰頭上,誰不知道那是啥事情。不行,我得帶孩子到大醫院去。他帶著孩子去了大醫院。住院以后,孩子仍然發高燒,不吃不喝,連續幾天幾夜,他一直沒有離開過孩子,一勺一勺地給孩子喂水,一勺一勺地給孩子喂飯。對于一個小伙子來說,居然會做得那么細心、那么耐心。后來,真的沒查出孩子為什么會發燒,卻不燒了,孩子好了。孩子好了,他卻像被熬病了,臉色焦黃,眼窩黢青,臉瘦下一圈。盡管他感到疲勞不堪,可心里輕松了,他笑著對人們說,狗日的發燒,燒著燒著就不燒了,可把我嚇壞了。
把韓鳳庚嚇壞的事情,不止這一次。有一年冬天的一個星期天,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怎么等也等不回二喜來。這孩子,冬冷寒天的,跑哪兒去了?再等等,還是等不回來。外面寒風刺骨,滴水成冰,這樣的天氣,要凍死個孩子,那真是太容易了,用不了一會兒就凍死了。他一會兒走出家門看看,一會兒坐在家里想想,越想越害怕。后山上有個渣子山,井下打巷時打出的矸石都用黑牛車從井下拽上來,往渣子山上倒,礦上的孩子們經常到渣子山上去扒著黑牛車玩,嗖一下被黑牛車拉著跑遠了,嗖一下又跑遠了,就像射箭一樣,要是哪個孩子扒不牢,一旦掉下去,還不得摔壞了?若是掉到鐵道上,還不得讓黑牛車碾死?天氣雖然寒冷,他卻覺得自己渾身燥熱,都嚇出汗來了。他拿著手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坡上,往渣子山上走,走著走著摔倒了,走著走著摔倒了,黑夜爬山,真難。他沿著鐵道找,沿著鐵道喊。山風強硬,每當他張嘴呼喊時,山風就像棒子一樣戳進他的嘴里,噎得他喘不過氣來。塞北高原的冬天,不同于別的地方的冬天,那是非常寒冷的冬天,荒山上會更冷。冷風像刀片一樣,一刀一刀地割疼他的臉。確信二喜不在渣子山上后,他才懷著一點僥幸心理走下山去。他到俱樂部去找二喜,沒有。他找到學校,沒有。他找到二喜的許多同學家里,也沒有。他身上一直在出汗,都是嚇出來的。有時候懷著僥幸的心理想,也許孩子已經回家了,那時候他會稍微輕松一下,會急匆匆地走回家去,可回家一看,孩子還沒有回來。他出來進去,出來進去,無數次反復,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到了晚上8點多鐘的時候,二喜突然推開了家門,突然回來了。回來的孩子,凍得瑟縮發抖,好像再多凍五分鐘,就肯定凍死了,你說這多危險,你說這多危險!韓鳳庚當時就是這么不住氣兒地對自己這么說的。他聲音顫抖地問二喜去哪兒了,二喜說跟同學們到口泉鎮玩兒去了。口泉鎮離白洞礦二十多里地,是個紅火熱鬧的地方,可對于孩子來說,那應該是一個很遠的地方,應該是一個有家大人帶著才能去的地方,即使要去,也應該跟家大人打個招呼呀?他生氣地說,你去那么遠的地方,咋就不跟我說一聲呢?一氣之下,他揮起手掌,朝著二喜屁股打了一巴掌。這是他第一次打孩子,剛打完孩子,自己就后悔了。二喜也是第一次挨打,大概疼是不怎么疼,主要是感到意外,感到害怕,嗚嗚地哭開了。孩子哭,韓鳳庚也跟著流眼淚。他真是因為找不到孩子被嚇壞了,現在又因為打了孩子非常后悔,千頭萬緒涌上心頭,止不住熱淚奪眶而出。他流淚了,那是心疼孩子的熱淚啊。他一邊流淚,一邊把溫熱的飯菜端到孩子面前說:“叔叔不應該打你,可叔叔真是太心急了,急糊涂了。”他還說,你別怕,叔叔保證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可你也得聽話不是嗎?你以后,千萬別亂跑了,好嗎?
二喜點點頭,笑了。
韓鳳庚見二喜笑了,自己也憋不住笑了。但他的心還是難受,還是因為打了孩子而難受。那種難受,會比父母打完孩子更難受。
我們可以做這樣的心理分析,父母打孩子,覺得理所應當,覺得拉扯孩子不容易,孩子多少應該償還父母一點兒什么,所以孩子挨打就等于是孩子對父母的辛苦給予了一點償還。可是,韓鳳庚打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憑什么要讓孩子償還什么?所以不能打,打了會更難受。
韓鳳庚看見孩子飯吃得很香,就對孩子說,你看你,餓壞了吧?莫非在外面玩耍的時候,不覺得肚子餓?怎么餓成這樣,也不懂得早點兒回家吃飯呢?
二喜看樣子是有話要說,可吞吞吐吐地卻說不出口。
韓鳳庚很親切地沖著二喜笑著說:“有啥話,你就跟叔叔說,錯了也不怕,你跟叔叔說說?”
二喜說,他本來是想早點兒回來的,他知道回來晚了,叔叔會心里著急,可沒想到的是,自己坐上公共汽車以后,發現身上就剩下一毛錢了,他本來可以混在公共汽車里早點兒回來,可又一想,叔叔平時總是教育我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所以就只坐了一毛錢的路程,就下了車,是一直走回來的,所以才回來晚了。
韓鳳庚說,好,好孩子,叔叔冤枉你了。韓鳳庚眼含熱淚,盯著二喜的屁股問:“叔叔打的你疼嗎?”
二喜笑著說:“不疼,就是頭一次挨打,心里嚇得慌。”
韓鳳庚也笑著說:“叔叔太心急了,差點兒急死,急昏了頭了。”
平時,韓鳳庚對孩子們的教育確實是非常嚴格,他決心要把孩子們培養成優秀人才,最起碼不能讓孩子們成為社會的敗類。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孤獨地走在大山夾著的公路上,凜冽的寒風割痛孩子的肌膚,黑暗讓孩子心里恐懼害怕,可是,這孩子卻能那么有毅力地步行十多里地,靠什么?就靠韓叔叔對他的嚴格要求,要求他做一個誠實的人。多年以后,大喜憑著好學肯干,憑著吃苦耐勞,當了科級干部,二喜和三喜雖然沒當官,但也是規規矩矩的工人,是規規矩矩的不做壞事的好人。他們都是誠實的人。
大山綠了一回,又黃了一回;又綠了一回,又黃了一回。黃黃綠綠,綠綠黃黃。就這么更替著季節,更替著年輪,就這么沉靜地注視著人間,注視著韓鳳庚的一朝一夕。如果大山能夠作證的話,大山一定會說:生活,真是難為這個小伙子了!那個曾經的小伙子,已經三十多歲了,還沒有找對象,還在一心一意地守候和照顧著三個工亡子弟,他的青春啊,就這樣過去了。人生的最好時光啊,就這樣過去了。
學校又要開學了,韓鳳庚領著三喜到商店去買學習用品,三喜扒在玻璃柜臺上看了半天,他說他要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那個文具盒。韓鳳庚問售貨員多少錢,售貨員說:五毛三。韓鳳庚給買了。鉛筆、橡皮、還有蠟筆,還有鉛筆旋子,買的很齊全。三喜背著書包,跳跳蹦蹦的跟著韓鳳庚,很神氣,不像是一個沒爹沒媽的孩子。
晚飯做了玉米面和白面摻和的混合面饅頭,又烙了兩張純白面餅子給三喜吃,韓鳳庚說,三喜還小,給三喜吃點兒偏飯,將來好好學習。那時候,人們吃的是供應糧,井下工人供應65%的細糧(白面),井上工人是35%的細糧,所以韓鳳庚說給三喜吃白面餅子就是吃偏飯。平時,韓鳳庚總是吃粗糧,省下細糧給孩子們吃。韓鳳庚給了二喜兩毛錢,讓二喜到商店去撈幾塊醬豆腐,醬豆腐是二分五一塊,兩毛錢能撈八塊醬豆腐,二喜端著個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白色搪瓷缸子,一蹦一跳地走出家門,還沒走多遠,韓鳳庚又急急忙忙地追出門外,沖著二喜喊道:“跟售貨員多要點兒醬豆腐湯!”
跟售貨員多要點兒醬豆腐湯。醬豆腐湯是不花錢的,能多要點兒,就等于是占了一點兒小便宜。孩子們吃醬豆腐,他可以蘸醬豆腐湯吃,也就過了一下吃醬豆腐的嘴癮了,他已經很會過日子了。在那個商品匱乏的年代,要帶好三個孩子,是多么不容易!今天這個孩子把鞋丟了,明天那個孩子把褂子扯了,后天呢?誰能知道后天又要發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可真是不容易。
三喜吃完飯就開始擺弄文具盒里的文具,這樣擺一回,再那樣擺一回,充滿了沒有窮盡的高興勁兒。
韓鳳庚洗罷鍋碗瓢盆,就開始叮嚀孩子們要好好學習,只有好好學習將來才有出息,他啟發式地問孩子們將來都有什么理想,三個孩子就熱鬧開了,大喜說將來要開飛機,二喜說要開大炮打飛機,三喜說要當廚師,做最好的飯菜給叔叔吃。韓鳳庚一邊聽孩子們說話,一邊削鉛筆,削了一支,又削了一支,就那么慢慢的削出一些信心來。
信心,是人的導航燈。人就是在信心的指引下,去完成自己畢生的奮斗目標的。
1969年,16歲的大喜參加了工作,他要到大同礦務局機電修配廠去當工人,臨行前,韓叔叔對他千叮嚀萬囑咐。韓叔叔含著眼淚說:“大喜,這幾年,叔叔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二喜和三喜身上了,對你照顧的少了點兒,現在你要出去上班了,要離開叔叔了,叔叔覺得真是有點兒對不起你呢。”韓叔叔語調哽咽地說,你出去上班了,說明你已經長大成人了,到了工作單位,要好好聽師傅的話,要跟著師傅好好學技術,要和工人同志們搞好團結,遇到啥事,寧可讓自己吃虧,也別讓別人吃虧,至于你的兩個弟弟,你盡管放心,叔叔是能帶好他們的。
大喜熱淚盈眶地看著韓叔叔,心里既感動又酸楚,他真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語言才能表達出他對韓叔叔的感激和崇敬之情。艱難的童年經歷,早已經讓大喜少言寡語了,這時候的大喜,更是萬般思緒,無法表達,只是淚眼兮兮地看著韓叔叔。韓叔叔說一句,大喜就點幾下頭,韓叔叔再說一句,大喜就再點幾下頭。孩子用最簡單的表達方式表達著對叔叔的內心承諾。韓叔叔把自己手腕上的表摘下來給大喜,大喜說不要,大喜知道,這塊表,既是韓叔叔的心愛之物,也是韓叔叔的唯一家產,他覺得他真的不能要。韓叔叔說,你戴上吧,出去住宿舍,不比在家里,在家里的時候,有叔叔叫你,出去住宿舍了,早晨沒人叫你了,可能還要三班倒,沒塊表看時間,還不得經常遲到啊?你聽叔叔的,戴上吧戴上吧。韓叔叔硬把手表戴在了大喜的手腕上。幾年以后,大喜又把這塊表傳給了二喜,二喜又傳給了三喜。一塊手表,像傳家寶一樣傳遞在兄弟三人的手里。表是看時間的,時間是什么?時間是一把檢驗尺,有很多人和很多事,是經不起時間檢驗的。韓鳳庚是最經得起時間檢驗的一個人,他的一生,是最經得起時間檢驗的一生,。他一生如一日,既當爹又當媽,直至把三個孩子全都拉扯成人,而且繼續和孫子孫女朝夕相處,不離不棄,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從人之常情上說,在他把三個孤兒拉扯成人、并且全都成家立業的時候,他本來能夠考慮一下自己的晚年是不是應該找個老伴兒來陪伴自己、伺候自己了,這也是他最后一次結婚的機會了,孩子們也這樣勸他,可他卻搖搖頭,徹底放棄了自己的事情。他這一生,是真正的只有奉獻而沒有索取的一生!馬克思在《給青年的一封信中》寫道:我們的事業并不顯赫一時,但將永遠存在……那時,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
請記住,馬克思所講的是,高尚的人將灑下熱淚,只有高尚的人才能理解高尚的人,也只有高尚的人才崇敬高尚的人。對于今天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比如腐敗官僚、比如制售地溝油和制售假酒假藥的人,他們在面對韓鳳庚的骨灰時,是不會灑下熱淚的,因為他們不是高尚的人。但是,韓鳳庚,必將激勵高尚的人們去從事高尚的事業。
大喜上班的機電修配廠離白洞礦二十多公里,煤礦和工廠之間隔著重重山巒,但重重山巒怎么能隔斷大喜和韓叔叔之間那不是父子卻勝似父子的濃厚感情呢?韓叔叔經常面朝東,眺望遠方,恨不能讓自己的目光穿透那一座座大山,看見大喜。
大喜也會時不時地向西面的群山默默張望,也希望能看到韓叔叔辛苦的身影。每到星期六下午,大喜的心情就非常激動,就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回到韓叔叔身邊,享受父子般的快樂。他每個星期都要回家看望叔叔和弟弟,那時候公共汽車少,他人又小,經常因為擠不上車而心里焦急,但不管春夏秋冬,不管風霜雨雪,他都要去擠乘公共汽車,那是他那個時候最有耐心要去做的一件事情。那時,他當學徒工,一個月掙18塊錢,但月月開支都一分不少地拿回家,交給韓叔叔。韓叔叔不要大喜的工資,韓叔叔說,你自己保管起來吧,將來要成家娶媳婦,需要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再說了,你是學徒工,工資也不高,就是全花了,叔叔還怕你不夠花呢,咱們家里有叔叔的工資,有你兩個弟弟的撫恤金,也夠花了,你就別惦記家里的事情了。
人們啊,你們聽見了嗎?韓鳳庚和孩子們說話時,張口閉口就是咱們家,他絲毫沒有把這個家當成是一個組合起來的沒有血緣關系的家庭,而是把這個家當成了自己真正的家,孩子們也把這個家當成了自己的家。沒有這個家,這三個孤兒就是三個流浪街頭的孩子,還不一定要發生什么意外的事情呢。大喜回到家里,韓叔叔就心急地問他,你在工廠里干什么工作?大喜說在支柱車間當工人,制造井下用的金屬支柱,他說他一定要好好學技術,一定要制造出最好的支柱支護井下頂板,要最大程度地減少頂板塌落事故,減少井下傷亡事故,不能再讓別的孩子失去父親了。這是他的一個最真實最美好的心愿。憑著這個心愿,他認真學技術,吃苦耐勞,努力工作,沒過幾年就當上了車間團支部書記,后來又當了支柱車間主任。
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人們并不是沒有關心過韓鳳庚個人的事情,他的周圍的人以及單位領導都曾善意地給他撮合過對象,特別是他的父母和姐姐,一直都在催促他結婚,可他卻全都婉言謝絕了。當然,在父母和姐姐方面,他只是更巧妙也更為難地回答著,他一直都沒有告訴家人他收養了三個孤兒的事情,他不想讓自己的親人因為知道自己有可能一輩子都不結婚的想法而心里難受,甚至是傷害親人的心。可是他自己的心又是什么滋味呢,他沒有跟人們表述過,他只是說,三個沒爹沒媽的孩子沒人管行嗎?行嗎?
是什么讓韓鳳庚要犧牲自己的一切去照顧三個孩子呢?我想,在他心里,一定有一種不可戰勝的希望在鼓舞著他,那就是,希望孩子們能擺脫災難,活得幸福。
第一個感到活得幸福的孩子是二喜。二喜和礦保健站的一個助產士戀愛,要結婚了。韓鳳庚心里有點兒壓力,在老輩人的傳統意識里,應該是按順序來,應該是先老大,后老二,再老三,可仔細想想,這結婚還能等嗎?誰有了心上人不想急著入洞房呢?再說了,能知道老大什么時候領回媳婦兒來嗎?這找對象又不像捉豬娃子,需要了,捉一個回來,這絕不是那么一回事兒。人們常說,夜長夢多,真要是等來等去,再把老二的媳婦給等跑了,那還了得?這一家四口人,四個光棍兒,有女孩子敢嫁進來,就已經萬幸了,還不抓緊時間給孩子辦了還等啥?經過一番思想斗爭,韓鳳庚拿定了主意,說等天涼了,等11月份就給孩子辦喜事。二喜的對象和韓鳳庚一個單位,韓鳳庚也了解那個姑娘,那是個老實巴交的好姑娘。可是,為什么還要等到11月份、為什么還要等到天涼了才辦喜事呢?原來當年的情況是這樣的。那是1976年,商品物資極度匱乏,糧油供應,豬肉供應,布匹供應,魚呀雞呀,菜呀,都缺,一旦辦席,到哪兒去找那么多吃喝呢?那時候辦席,家家戶戶都在家里辦,借了鄰居們的房子安排酒席。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長期準備,天氣熱的時候是沒法兒準備的,時間長了,東西不就壞了不就臭了嗎?所以得天涼了才能辦喜事,天涼了才能儲存東西。這一年更把韓鳳庚忙壞了。他開始轉悠著買被面,買褥面,買棉花,找一些相好的女人們給縫被子縫褥子。條件好一些的人家,比如雙職工,比如掙錢多的七八級工,比如干部家庭,一般是要給孩子做四鋪四蓋的,就是四張被子,四條褥子。一般的工人家庭,或者說是百分之八十五的家庭,只給孩子做兩鋪兩蓋,就是兩張被子,兩條褥子。韓鳳庚的家庭應該是一般家庭,他在保健站工作,煤礦上是井下一線工人掙錢多,然后是二線,再依次類推是場上工人,最后的工資等級是保健站和學校,說到底,韓鳳庚的家庭情況連一般家庭也達不到,三個孩子過去開點兒撫恤金,若是沒有大人把持著那點兒錢,孩子們一個月就得餓半個月肚子,還得穿得破破爛爛。這也就是韓鳳庚仔細,才把生活過過來了。他仔細到啥程度?不抽煙不喝酒,男人的嗜好,他全沒有。
人們都說:唉,真是委屈他這個男人了,真是白當了一回男人啊。
當然,也有不了解韓鳳庚的人聽說他已經是一個40歲的男人了,可他還不結婚,甚至不近女色,就悄悄議論說,他是不是沒有男性功能,所以才不結婚呢?他要拉扯大三個孩子,不僅要受苦受罪,還要受非議受委屈。他受委屈,是不知情人的一種猜測,當然也不是成心要詆毀韓鳳庚,只是好奇罷了。但知道的人都說,他拉扯著三個孩子,誰愿意跟他受罪,再說了,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將來拉扯大了,能親嗎?能和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嗎?哪個女人愿意干那種傻事呢?從韓鳳庚來說,他能不考慮自己娶了老婆以后的事情嗎?假使娶了老婆,老婆若是硬要生孩子怎么辦?不讓人家生吧,不人道,讓人家生吧,生了孩子以后,親的呀,后的呀,能和諧共處嗎?肯定不能。所以,韓鳳庚絕不娶妻,為了三個孤兒,他絕不娶妻!他有這樣的決心,也有讓孩子獲得不差于有爹有媽的孩子所具有的幸福,甚至,他要讓三個孤兒比有爹有媽的孩子更幸福。他說,一般人家給孩子結婚要做兩鋪兩蓋,我家孩子結婚,要做四鋪四蓋。還有,現在不是時興三轉一提一咔嚓嗎?我們二喜也是一樣也不能少。三轉一提一咔嚓是:自行車、手表、縫紉機,120照相機。當時還時興大立柜和五斗廚,都是請木匠到家里去做的,還得好酒好菜地伺候木匠,伺候不好,木匠可能就不給好好做了。這容易嗎?這不容易,真是不容易!韓鳳庚說,別人家給孩子做兩開門的大立柜,我要給二喜做三開門的大立柜。這樣一宣布更是把人們驚壞了,那時候,木料短缺,家家戶戶辦喜事都要給孩子做立柜、做五斗櫥、做帶底座的一對衣箱和辦公桌,木料就更短缺了,可韓鳳庚還要給二喜做三開門的大立柜,這可真是了不起。從雇木匠的角度上講,三開門大立柜更費木料,手工錢也要得更多,所以一般人家還舍不得做三開門的大立柜。人們說,好家伙,老韓要給二喜做更時興的三開門大立柜呢!在咱們礦上,誰家孩子辦喜事才做三開門的大立柜呢?只有礦領導家,最次也是那些科長家,工人家庭誰家做過?太少了,真是太少了。那樣的話,韓鳳庚是說出去了,可到了晚上躺在床上靜下來一想,心咯噔一聲:壞了!多花點兒錢不要緊,可家里哪有木料呢?這木料到哪兒去找呢?這真讓他大吃一驚。
韓鳳庚是一個凡事不愿意求人的人,這么多年來,有好多女人可憐他,都誠心誠意地說,孩子們的衣裳襪子啥的破了,你就給我拿來,我給縫補,縫縫補補那些活兒,到底不是男人能干好的活兒,有了破衣裳你就拿過來,別不好意思。可是,韓鳳庚沒給哪個女人拿去過破衣裳,都是自己縫補,除了縫補衣服之外,他還學會了織毛衣,每當孩子們睡熟以后,他就坐在燈下給孩子們織毛衣、毛褲,在那些靜靜的長夜里,他是怎樣的一針一針的把自己的一顆愛心,織進了毛衣毛褲里去的呢?這慈母的心啊,父親的情,有誰能夠真正知道?他害怕求人,可為了孩子結婚,他決定要去求人,去求材料科科長,賣給他點兒木料。在他下定了最后決心的時候,他感到臉上一陣發熱,心里一陣發慌,他對自己說:這要是我親生的兒子,我絕不去求人,寧可這個婚不結,我也不去求人!材料科的木料是不允許隨便賣的,那些木料是井下支護頂板時做柱子用的,是礦井下保命的東西!他找到材料科科長,材料科科長很為難地說,我知道你能張開這個口,真是太不容易了,可我也不容易呀,賣給你木料是要犯錯誤的。這樣吧,礦上允許賣點兒表皮板子,就賣給你點兒表皮板子吧。表皮板子就是帶鋸鋸下來的樹皮部分,做燒火柴可以,怎么能做大立柜呢?韓鳳庚說,不行不行,我是要給孩子做三開門的大立柜,又不是要燒火柴,我不要表皮板子,我要好木料。
科長很詭秘地說,你傻呀你?我能不知道你要好木料做立柜嗎?你晚點兒來,等天快黑的時候再來,等人少了再來,我給你鬧點兒好木料,在好木料上面壓些表皮板子,你拉走,不就得了嗎?我告訴你吧,我當了這么多年材料科科長了,就只敢膽大這么一回,做這犯錯誤的事情,要是讓礦領導知道了,我這個科長也就甭想再當了。
韓鳳庚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了,說:“我替孩子謝謝你了,我要告訴孩子,一輩子也不能忘了你的大恩大德呢。”他還說,你看你看,我也不會抽煙,身上連棵煙也沒帶。
科長說,我知道你不會抽煙,你活得那么仔細,哪還舍得抽煙呢?好了好了,你傍晚的時候借個小平車過來吧。
韓鳳庚聽完這番話,懸著的心,撲通一下落了下去,他聽到了那樣的聲音。一輩子沒求過人,求一回人,就像做賊一樣讓他感到心里難受。為了別人的孩子,他把所有難受的事情都做盡了。
住房怎么辦?過去,職工住房是福利房,是免費分派的,礦上照顧韓鳳庚,當然也是照顧工亡子弟,分給韓鳳庚一間平房,給二喜作喜房。過去他和孩子們一直住在保健站的一間單身宿舍里,后來大喜當了工人,在機電修配廠住單身宿舍,禮拜六回家住一晚上,三喜也到外面當了工人,也是禮拜六晚上回來住一夜,平常的日子,他和二喜住在宿舍里,因為只有他們兩個人都在白洞礦工作。現在二喜要結婚了,分派下來的一間房當然要給二喜兩口子住,娶回兒媳婦,老公公還怎么和兒媳婦住在一間屋子里?不能住。白天的時候,每到中午和傍晚,韓鳳庚要去二喜家,和二喜媳婦一起做飯,吃完午飯,他就回到保健站的單身宿舍去午休。下午下班以后,他又抓緊時間回到二喜家里做飯做活兒,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過晚飯,他再回到保健站里去。別人都回家了,只有他無家可歸。
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無家可歸的男人。
他每天除了上班,還要回二喜家幫著二喜媳婦做活兒,他做這做那,充滿了生活樂趣,小兩口心疼他,想讓他享享福,不讓他做活兒,可他卻執拗地說,你們上班上累了,休息休息吧,我做慣了,要是一下子不做活兒了,還覺得挺難受呢。
你聽這多么感動人,你說這多么感動人?
讓大地為他感動吧!讓蒼天為他感動吧!讓人類為他感動吧!
又過了三年,喜事又來了,大喜也要娶媳婦了。韓鳳庚對二喜和三喜說,你哥哥比你們倆在我身邊待的時間少,我照顧他也照顧得少,心里總是覺得對不起他,他要結婚了,叔叔手里攢了600塊錢。那時候,他一年才掙600塊錢,一家人要吃要喝要穿戴,能攢出這點兒錢來,那可真是不容易。他要把600塊錢全給大喜安置新家,說是將來再慢慢給三喜攢錢娶媳婦,問二喜和三喜同意不同意。二喜和三喜說,同意是同意,可就是苦了叔叔了。叔叔說,苦啥,叔叔拉扯你們長大成人,不就是想給你們娶個媳婦,看見你們孩子老婆過成一家人家了,不就完成心愿了嗎?要是不把你們拉扯成人呀,叔叔的心里啊,那才是真正的苦呢。
大喜的新房安在工作單位的一間單身宿舍里,但結婚賀喜還得在礦上辦,還得在老房子里辦,這是當年的人們習慣了的一個規矩,等辦完喜事,小兩口再回到他們的新房去過日子。
那是1979年10月的一天,秋高氣爽,陽光明媚。韓鳳庚家里,人來人往,喜氣洋洋。大喜要辦喜事了,要娶媳婦了,要結婚了。那時候,全礦的人們都在傳說著這件事情,都在以高興的心情傳說著這件事情。那一天,家里去了那么多人,房前屋后都站滿了人。人們為大喜高興,也為韓鳳庚高興。這婚事,誰都知道來得太不容易了。我們不應該說這個婚事是因為韓鳳庚失去了婚事才換來了孩子的婚事,但應該說,有一種那樣的意義在里邊。所以,人們備感高興,備感激動,備感愉快。那個年代辦婚事,都是在家里辦席,借了鄰居們的房子安排席面,在院子里盤上大灶火,再請來廚師做席,那是一種傳統樸素、熱烈歡樂的情景。當年的王丑牛,就是原來在礦上當過工會主席并且把三個孩子接回礦上的王丑牛,在代表來賓講話時激動地說:今天是大喜結婚賀喜的日子,我們大家心里都高興!他們兄弟三個都長大了,這些年真是不容易啊!別的我也不多說了,我只希望他們兄弟三人,永遠不要忘記韓叔叔對他們的哺育之恩!
人們嘩嘩地拍起掌來,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大喜穿著灰藍色滌卡中山裝,左胸上別著一朵小紅花,顯得十分英俊。當他聽到王丑牛講了上面的一席話的時候,禁不住熱淚奪眶而出,洶涌流淌。
韓叔叔悄悄地對大喜說:“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應該高興才對,咋還流起淚來了?”
大喜哽咽著說:“我這就是高興呢!”大喜說著話,涌出的淚就更多了。
韓鳳庚是那么勸孩子的,可他自己也沁出眼淚來了。人在最高興的時候,據說最能表示高興心情的行為就是流淚,比如戰亂失散多年的親人,忽然見面,本來應該高興得哈哈大笑,可往往最初一見,卻是哭出聲來。這種哭,是高興的哭;這種淚,是高興的淚。
在場的人們,都感到眼圈發熱,都有一種要涌出眼淚的感動,那是真正的感動,是被韓鳳庚的感動。人們熱淚盈眶地凝望著韓鳳庚,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久久的崇敬!
這個時候,遠在東北家鄉的韓鳳庚的父母,還在惦記著兒子的婚事,還不知道韓鳳庚已經把三個孤兒拉扯大了,而且正在給大喜辦喜事呢。直到父母相繼離開人世,兩位老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決定這輩子是不結婚了!
大喜結婚以后,韓鳳庚好像更想大喜了,他總是望著東面的山巒,呆成一根木頭一樣。有一次,韓鳳庚正站在家門前望著東面發呆。東面的大山擋住了他的視線。大喜在大山東面的機修廠工作,和新媳婦過著甜蜜的日子,這難道不是他多年來的愿望嗎?可心里咋就這么寂寞,咋就這么難受呢?正想著,隔壁家的女人突然跟她說話,把他嚇了一跳。
“又想大喜啦?”女人笑瞇瞇地問道。
韓鳳庚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女人說當家人都是這樣,孩子沒結婚的時候盼望孩子結婚,孩子結婚走了又想得心里怪難受的。一會兒擔心孩子別鬧點兒啥病,一會兒又想想孩子家里油鹽醬醋的事情,擔心兩個孩子剛到一起過日子,能不能做熟飯,會不會熬稀粥,其實呢,孩子們活得好著呢,當老人的都是瞎操心哩。
韓鳳庚說:不由人,真是不由人,沒完沒了的瞎操心。
隔壁女人說,其實大喜每個禮拜都回來。這才走了三天吧,你就覺得離開好長時間了,是不是呢?孩子剛有了家,啥啥都得安置,也是抽不出時間來。要我說呀,禮拜天,大喜肯定帶著新媳婦回來,你就等著高興吧。
女人胳臂彎里架著一只米黃色的貓,那只貓顯出很溫順的樣子,似乎是想讓人明白它在女人胳臂彎里已經待慣了。
韓鳳庚看著女人和貓,笑著說:“肯定回來?”
女人說肯定回來。
韓鳳庚,就是這樣,一天又一天地惦記著孩子,一年又一年地惦記著孩子。惦記完二喜的婚事,再惦記大喜的婚事,惦記完大喜的婚事,又惦記三喜的婚事,當他給三喜也娶了媳婦的時候,人們突然發現韓鳳庚好像比同齡人真是老了許多。他又當爹又當媽,當然要比別人操勞更多,所以他的年輕和年老,是不能和同齡人相比的,他在惦記著孩子們的日子里,已經漸漸地老了。
若干年以后,韓鳳庚姐姐給韓鳳庚拍來電報,說是患了肺癌,在北京腫瘤醫院看病,想讓韓鳳庚去一趟。這么多年來,韓鳳庚只顧悶著頭拉扯那三個孩子了,一直沒有時間顧及到他的姐姐,現在姐姐患了癌癥,不是現在,肯定是姐姐不行了,實在是不能再耽擱了,才給他拍電報,才驚動他,才想見他。韓鳳庚對兒媳婦們說,孩子們都上班,都挺忙的,就別驚動他們了,我自己去看看,過幾天就回來了。后來,大喜知道了,他急忙去了北京,去找韓叔叔和姑姑。可到了北京腫瘤醫院一打聽,病人已經出院了。大喜想:這要到哪兒去找叔叔和姑姑呢?他忽然想起姑姑家的小閨女曾經在信中說過,她在遼寧錦州市什么閥門廠工作,他就登上了去錦州的火車,就懷著一個什么閥門廠的一點小線索去了錦州。到了錦州一打聽,錦州有三個閥門廠,他決定挨個打聽,當他找到第二個閥門廠的時候,在傳達室打聽到了姑姑的小閨女是個技術員,姑姑的閨女被叫到傳達室,一聽說他是從大同來的,就興奮地說:“你是大哥?”
大喜說是。
姑夫早已去世,姑姑的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大閨女在南京工作,小閨女也有自己的家,大喜就覺得姑姑其實是缺人照顧的。大喜跟姑姑商量:您跟我走,回大同,我們照顧您。他背著姑姑上車下車,一直把姑姑背回大同。姑姑在叔叔家里住了兩個月,這時候,礦上已經分派給韓鳳庚一套兩間平房的雙輩房,意思是兩輩人居住的房子,韓鳳庚和二喜一家已經長期住在一起了。韓鳳庚每天盡心盡力地伺候姐姐,也算是對姐姐盡一點兒姐弟之情。姑姑看見三個孩子都挺孝敬韓鳳庚,也就去了一塊心病。姑姑說怕是活不了幾天了,再不走就回不去家了。大喜又一次背著姑姑上車下車,又把姑姑背回了錦州。大喜給姑姑買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姑姑很滿意,感動得哭了。大喜問姑姑,假如我叔叔百年以后,您是讓我把他埋回老家呢,還是埋在大同?姑姑說,就埋在大同吧,埋回老家也沒人給他上墳了,別再鬧個活著可憐,死了也可憐,那就太可憐了,埋在大同,你們兄弟們能給他上上墳,他在九泉之下,也算是當了一回不是爹的爹呢。
姑姑和大喜都哭了,都為韓鳳庚的身世哭得淚水洗面,一塌糊涂。
唉,一個一輩子沒有結過婚的男人啊!
韓鳳庚一直和二喜生活在一起,有時候也到大喜家或者三喜家住些日子,不知道的人,不以為他們不是父子關系。
在礦上,人們經常看見一個白發老漢抱著一個小男孩兒或者小女孩兒到這里走走,那里走走。又過了幾年,人們經常看見一個白發老漢在托兒所門口,送來小男孩兒或小女孩兒,又接走小男孩兒或小女孩兒。又過了幾年,人們經常看見一個白發老漢領著一個小男孩兒或小女孩兒,早晨送進學校,中午和傍晚,人們又在學校門口見到了那個白發老漢。炎夏酷暑,數九寒天,風雪無阻,那個白發老漢接送著漸漸長大的小男孩兒或小女孩兒。那些孩子,就是大喜和二喜和三喜的孩子。孩子們開口說話時,都管韓鳳庚叫爺爺,跟別人家的孫子孫女叫爺爺一模一樣。
多年以前,二喜的兒子出世時,二喜要給兒子改姓,姓韓,可跟韓叔叔一商量,韓叔叔馬上拒絕了。韓叔叔說,不行,孩子該姓啥姓啥,不能改!改了姓,你讓孩子覺得自己到底是有爹還是沒爹,那樣行嗎?再說了,孩子姓誰不姓誰,也就是個姓,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一家人能過好,比啥都好!
大愛——韓鳳庚是大愛,大愛無疆!
時間流逝,歲月無情。在大喜、二喜和三喜的記憶中,他們的韓叔叔,由一個梳著分頭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梳著背頭的中年人,又由一個中年人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年人,那根根白發,無時無刻不在述說著韓叔叔艱辛的一生,為他們獻身的一生。他們說,韓叔叔這個人,一輩子干凈,一輩子要強,他雖然一輩子沒有像別的男人那樣讓女人們伺候過穿戴,可他總是穿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梳著大背頭,比那些有女人伺候的男人都顯得更有精神。
那么,韓鳳庚的精神到底是什么精神?毛主席說:“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用毛主席的話來梳理韓鳳庚的精神可以嗎?做好人做好事的精神,在今天這個為了賺錢人們已經不擇手段地干盡了壞事的時代里,韓鳳庚的精神還能不能拯救人們墮落的靈魂,有沒有現實意義?這其實真不應該是我們要提出的問題,可這個問題卻是那么明顯地變成了重大的社會問題,諸如大娘摔倒沒人扶起,諸如那么多大人繞開倒在公路上的小月月以及從水里撈起學生的尸體卻不覺得悲痛反而向岸上的師生索要贖金,否則就把孩子的尸體再次扔到冰涼的水里去。還有,制造假藥假酒假煙,制造地溝油和假奶粉害人賺錢,等等等等,這是多么令人遺憾令人傷心令人絕望的現實。這樣的現實,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徹底顛覆了人們的善良和誠信,又是從什么時候起,顛倒了是非界限線和善惡界線的呢?今天的人們,其實已經在更強烈地呼喚著已經失去的、人類最美好的親情精神,甚至可以說是“韓鳳庚精神”!我們今天的社會現實,之所以會變得如此骯臟丑惡,就是因為缺少了“韓鳳庚精神”!
在我采訪二喜的時候,他一直都在用手擦抹眼睛,我不能說他哭了,但我相信,他的心,一直都在流淚。他一直都在懷念著他敬愛的韓叔叔。他說他最后悔的是,從2007年開始,他和韓叔叔竟然斷斷續續地分開了一些時日,但他真的沒有想到,韓叔叔會突然離開他們。2007年的時候,二喜的兒子婚姻失敗,兒子一個人在市里上班,回家連飯也吃不上,的確是生活艱難,二喜兩口子就和韓叔叔商量,要帶著韓叔叔住到市里去,市里有兩套因為拆遷買下的房子,兒子結婚用了一套,還有一套房子,二喜兩口子想和韓叔叔一起住,這樣一來,他們的孩子下班以后,可以到父母家里熱湯熱水地吃頓飯,兩套房子相距不遠,老的小的都好照顧了,可韓鳳庚去市里住了幾天,說是住不慣,說是連個認識的人都沒有,簡直要憋死了,老人又回到了30里外的礦區,又回到了他們曾經在一起居住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舊房里。二喜妻子放心不下兒子,在市里給兒子做飯,這是無可挑剔的母親行為,因為,哪一個母親能放棄照顧自己的孩子呢?二喜呢,又想到外面去打工,掙點兒錢攢起來,將來兒子再娶媳婦,不是還得要錢嗎?這種父親行為也是無可挑剔的。可韓叔叔怎么辦?韓叔叔說:“我沒事兒,我一個老頭子了,自己能湊合著吃頓飯,餓不死就行了。”他還說,二喜要給我孫子出去掙點錢,這不是好事嗎?我孫子以后還真需要用錢呢。老百姓的日子只能這么過,不這么過,又能怎么過?二喜說,他當時聽了韓叔叔的話,又覺得韓叔叔挺樂觀的,就出去打工去了,但他每個星期都要回到韓叔叔身邊住兩天,每個星期都要給韓叔叔買些蔬菜食品。每個星期,他不回市里和妻子兒子團聚,就守在韓叔叔身邊,可萬萬沒有想到,韓叔叔本來是好好的一個人,三四年的工夫,就不知不覺的有病了。他說,人老了,大概孤獨會是真正的疾病,會是最大的疾病。他說他后悔就后悔在這兒了,要是早知道韓叔叔會這么快就老了,他說什么也不出去打工,說什么也要天天夜夜陪伴著韓叔叔。
可是,在人生的事情中,不總是存在著許多不經意間的遺憾嗎?其實,這真是不能怪二喜;其實,韓叔叔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已經不年輕了,縱使是大喜、二喜、三喜,以及孫子孫女們都希望韓鳳庚能永遠的活著,那也不過是一個不客觀的希望而已。到了2010年的時候,韓鳳庚有了血尿。大喜、二喜、三喜領著韓叔叔到處檢查,尋醫問藥,病情漸漸好轉了。可是,沒有想到的是,在2011年的7月28日,韓鳳庚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大喜和二喜趕緊把叔叔送進同煤總醫院住院治療。在住院治療的日子里,大喜和三喜不斷地到醫院看望韓叔叔,二喜則白天黑夜寸步不離地陪在韓叔叔身邊。醫護人員和病房里的病人們都羨慕地說,看人家老韓,沒白拉扯那三個孩子,那三個孩子,比咱們親生的兒女都親呢。但是,生命要結束,是不管親與不親的,事實就是這么殘酷!
二喜問大夫,有什么好辦法能治好我叔叔的病?大夫說,老人患了膀胱癌,要想多活個一年半載
的,只能做膀胱切除術,但以后,老人就得背著個尿袋子活著,大夫說老人干凈了一輩子,還不一定愿不愿意那樣活著呢,這我們還得給老人做思想工作呢。韓鳳庚是大同礦務局知名人士,醫務系統的人們當然更知道韓鳳庚,都知道他是一個喜歡干凈的人。他的外表干凈,一定是反映著他的內心干凈。
二喜跟大夫說,花多少錢我花,只要能治好我叔叔的病。二喜閨女說,爺爺做手術,花多少錢我都包了,別考慮錢的事情。大喜和三喜,也都是這么說的,都爭著搶著要給老人花錢治病。可是,病這玩意兒,是不同情人的感情的,本來大家想等到把韓鳳庚的身體調理得好一些的時候,再進行手術,可沒想到的是,2011年8月4日下午,醫生突然對二喜說,你叔叔的情況可能不太好,他患的是惡性膀胱癌,已經很難說清結果了,連手術都來不及了。二喜天天都在偷偷哭泣。韓鳳庚發現二喜的眼睛總是紅的,就知道二喜經常在偷著哭。韓鳳庚是多么聰明的人,他能不知道自己已經得了絕癥嗎?從二喜紅腫的眼睛上看,他就知道自己得了絕癥了,而且就要不久于人世了。二喜說,在老人彌留之際,老人躺在病床上,總是睜著眼睛,癡癡地凝視著天花板,好像在極力地回憶著什么,好像總是回憶不完的樣子。
老人在回憶什么呢?是在回憶帶著孩子們辛苦還是帶著孩子們幸福?或者是想象著人們經歷的愛情是什么樣子?
唉,一個一輩子沒有結過婚的男人啊!
從2011年7月28日到8月8日,僅僅12天時間,老人的生命就如殘燈耗盡一般,一下子就不行了。人的生命,說起來是多么脆弱。但是,從韓鳳庚幾十年來的辛苦經歷說起來,他的生命又是多么的堅不可摧!個中滋味,讓經歷過生活的人們去慢慢品味吧。
2011年8月8日傍晚,醫生對二喜說,老人已經肺梗塞了,可能確實不行了。二喜抱住叔叔的頭說:“叔叔,您別怕,您別著急,醫生們都在忙著搶救您呢!”他真想放聲痛哭,可他不敢放聲痛哭,他不想讓叔叔感到生離死別的痛苦。
韓叔叔只是張開一下嘴,張開一下嘴,啊啊的像是要說什么,但他已經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其實,我們人世間還需要他說什么呢?一句話,他無愧于今生今世,他是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的人!
最后的時刻,韓鳳庚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圍在他身邊的三個孩子,那三個孩子都已經是超過半百的人了,都已經頭頂絲絲縷縷的白發了,但也許在韓鳳庚最后的一眼里,他們又回到了那個臟兮兮的孩童時代、那個艱難卻充滿了快樂的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時代。
二喜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他想淚雨飄灑,一傾悲痛,但奇怪的是,他沒有掉出淚來。過了一會兒,當他從懵懂中清醒過來,當他清醒地知道,韓叔叔是真的死了的時候,是再也活不過來的時候,他的淚水才真正開始洶涌流淌。這時候,他才知道,原來最親的人死了,一下子是流不出淚的……
按照當地的風俗習慣,人是不能死在外面的,死在外面就回不了家了,就變成孤魂野鬼了。大喜和二喜對三喜說,你吆喝著韓叔叔,別叫叔叔斷了氣,我們倆到外面去給叔叔買裝裹衣裳,去雇車,把韓叔叔拉回家去。在韓叔叔眼里,那三個已經過了半百的孩子,認為韓叔叔還有一絲游離之氣,還沒有真正死去,他們不能讓韓叔叔死在外面,他們要讓韓叔叔活著回家。韓叔叔這一輩子,在孩子們看來,他是什么都沒有,他沒有戀愛,沒有老婆,沒有兒女,甚至沒有給自己買下一套房子,他什么都沒有啊,他真是活得太可憐了。大喜和二喜對三喜說,你吆喝著韓叔叔,別叫他走,叫他等著我們,我們把韓叔叔拉回家去。
三喜說,你們快去吧,別在這兒耽擱時間了。三喜跪在病床前,兩只手抱住韓叔叔的頭,把臉貼住韓叔叔的臉,把嘴貼近韓叔叔的耳朵,不住氣地吆喝著:韓叔叔,你堅持住,你別走,等回了家你再走。韓叔叔,你別走你別走,你別回不了家就走啊……韓叔叔,你一定要堅持住,你一定能堅持住,你堅強了一輩子,你堅強了一輩子啊!
病房里的人們都被三喜吆喝韓叔叔的樣子給感動了,都灑下了惜別的淚水。人們都說,可惜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像老韓這樣的好人,要是永遠不死,那該多好。
大喜和二喜在醫院外面匆忙奔走,給韓叔叔選購裝裹衣裳和所用物品。他們真的沒有想到韓叔叔會突然不行了,他們想也沒想過韓叔叔會突然不行了,他們沒想過韓叔叔會死,他們不想讓韓叔叔死。醫院外面有很多私人開的喪事鋪子,大喜和二喜從這家鋪子走出來,又走進那家鋪子,又從那家鋪子出來,又進了另一家鋪子,他們要給韓叔叔選擇最好的裝裹衣裳,這是他們對韓叔叔要盡的最后一次孝道了。過去的多少年,一直是韓叔叔給他們選擇衣裳,現在卻輪到他們要給韓叔叔選擇衣裳了,他們真不想做這樣的選擇,可他們又一定要做好這樣的選擇。這人生啊,是多么的復雜。
在韓鳳庚家里,大喜、二喜和三喜以及媳婦們,還有孫子孫女,他們全都圍在韓鳳庚周圍,他們心如刀絞,淚雨飄灑。孩子們一邊流淚,一邊給韓叔叔穿著裝裹衣裳,一邊悲痛萬分地念叨著:韓叔叔,你別走,你別走,等我們給叔叔穿好了衣裳,叔叔再走啊!叔叔……你別走……別走啊……
2011年,韓鳳庚被大同煤礦集團公司推選參加“同煤杯·第二屆尋找感動中國的礦工”評選活動,在我接受了為他寫作一篇報告文學的任務時,感到很高興,愿意為韓鳳庚寫一篇報告文學,在此之前,我曾經因為聽說過他的事跡而寫了一個題目叫《玉樹》的中篇小說,發表在《陽光》雜志2011年九期上,盡管那時我沒見過韓鳳庚,但我心里非常崇敬他,如果不是非常崇敬他,我是不會寫那樣的一個中篇小說的,這次的寫作任務,正好能滿足我想要見到韓鳳庚老人的心愿,我可以和一個高尚的人進行一次面對面的交談,能夠獲得一點兒對老人的直感,而不是像寫小說時只有自己的主觀推斷,我心里真是很高興。但是,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或者是令我非常難過的是,韓鳳庚老人,已經在四個月前與世長辭了。這真讓我感到萬分可惜,萬分遺憾。老人享年74歲,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他的一生,不但能感動中國,而且能感動世界!
世界上,還有比他更好的人嗎?
他雖然一輩子沒有結婚,沒有留下后代,但他的身世,必將被煤礦人一代一代傳頌下去。現在,面對他的悄然離去,我們還能說什么?我們只能懷著崇敬的心情,給予他永久的紀念。臧克家在紀念魯迅先生時寫過一首詩:《有的人》。詩人在詩中寫道:
有的人活著,
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
可他還活著……
2011年12月22日,冬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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