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瀾麥家對話錄
11月中旬,我曾飛赴北京與楊瀾一席長談,所錄制的《楊瀾訪談錄》已于近日播出。我因為被楊瀾說哭,不敢看,但據朋友說,做的蠻好的。只是限于節目時間長度,原本長達一個半小時的對話,最終只呈現15分鐘,許多有趣或有益的話題未能到達空中。感謝《楊瀾訪談錄》制片人事后寄來了拍攝的原始素材和整理好的對話錄,說是供我個人收藏。經他們同意,現從訪談的文字版中選摘出以下內容與廣大讀者分享。在此,再一次感謝楊瀾在北京的盛情款待。楊瀾是一位睿智而親切的訪問者,我將久久懷念那一個愉快美好的上午,并期待另一個愉快美好相似的上午,或下午。
1、諜戰劇
楊瀾:寫完《刀尖》之后,為什么說要就此封筆呢?你甚至說過已經寫到有點惡心的程度了。為什么?
麥家:原因很簡單,你剛才也說到,諜戰劇成了熒屏的熱點,在我看來已是泛濫成災。打開電視,到處都是相同相似的諜戰劇。一個名牌被人大量地仿制
楊瀾:山寨版很多是吧。
麥家:對。我看了那些劇會心跳加速,讓我感到很羞愧。我會自問,難道這就是所謂我引領出來的諜戰劇嗎?坦率地說,現在的諜戰劇很多是粗制濫造,很多公司帶著一種商業的目的在拍,對真實的歷史持無所謂的態度。我覺得這對一個真正的創作者來說是一種不尊重,對觀眾也是不尊重。
楊瀾:能舉個例子嗎?比如什么樣的情節和細節會讓你感到羞愧呢?
麥家:具體細節倒不需要舉,不管舉誰都是對他們的一種傷害。我就說一下對日本人的態度吧,我發現在我們很多的電視劇中,日本人很容易被我們打敗,日本鬼子都是一群弱智的傻瓜,而我們中國人都被塑造成大英雄。但真正的歷史不是這樣的,日本鬼子憑著一個排的兵力從遼東打到遼中,我們都防不勝防。真實的歷史肯定不是這樣的(我們是英雄),諜戰這方面更不是這樣。不管從設備還是人員培訓上來說,諜報世界里我們遠遠比不上他們。他們從明治維新之后就開始培養建立諜報人員,我們只是有一些殺手,從民國之后開始。但真正的諜戰不是殺人
楊瀾:應該是真正有系統的專業培訓流程。
麥家:對。1927年國民黨和美國有約定,派了一批人去培訓,也只有13個人,所謂的培訓特工人員。人不可能天生是特工的,是需要培訓出來的。
楊瀾:所以你看到很多電視劇故意貶低敵對方的智力,過分渲染我方光輝形象的時候,你就覺得既不符合事實,同時在智力上也是自我貶低。你過度地貶低對手其實就是貶低自己。
麥家:對。還有,我覺得諜戰劇相對于一般的言情劇來說有一個特質,愛情劇或言情劇其實可以沒有邏輯關系,上午說我愛你或下午說我愛你其實觀眾不會來追究的。但諜戰劇中上午說這句話還是下午說這句話是有邏輯關系的。比如,由于陽光的角度或天氣的原因有些事主人公不能在上午做。這就是諜戰,它講究智力,講究心計,講究前后因果關系。但愛情在某種程度上像閃電一樣來,像閃電一樣消失。所以,諜戰劇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很講究邏輯和智力的,但我們所看到的很多諜戰劇不講究這些,破綻百出。作為觀眾來說,只要我在劇中看到一個破綻,我就對你這個創作者不信任了。
楊瀾:我想問個問題,既然你看的時候這么窩心,那干嗎還要看呢?
麥家:我現在的話,看到其中的破綻以后就不看了,基本都是這樣。另外,我是帶著一種職業精神在看,想看看別人到底寫的怎么樣。總的說,大部分編劇水平比較差,有水平高的因此也容易被湮沒。
楊瀾:意思就是,你再寫這類題材的作品就沒有尊嚴了。有這么嚴重嗎?
麥家:這話也許有點兒夸張。但確實,我現在就是這樣的,有時候看到電視上播諜戰劇會不自覺地臉紅。諜戰劇是我帶領出來的,現在怎么會濫到這個樣子?當然這是客觀的一面。另一方面是我的主觀上,我寫了那么多諜戰劇,我個人的積累,包括我對這種題材寫作的興奮度都在減弱。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繼續勉為其難地往前寫,也可以,但就是作品會一部比一部差。雖然其商業價值依然是有,因為我已經有我自己的品牌了,有東西不愁賣個好價錢。但我覺得,我又不是為了商業寫作的。所以,趁現在年紀還沒有老到不能挪窩,我想挑戰一下自己:寫了諜戰之后,能否再去挑戰一下其他的題材。
2、英雄與信念
楊瀾:說到《刀尖》,王亞坤夫婦給你帶來的材料當中最打動你的,使你覺得可以成為一部小說的重要題材的原因是什么?
麥家:我甚至覺得里面的每一首詩、每一篇日記都很打動我。比如說,小說中的主人公,就是王亞坤太太的父親,他其實是個詩人,以前很多地下工作者都是詩人,或者說喜歡寫詩、喜歡看詩。我看他有兩本筆記本上都是貼著手抄詩。比如說讓我試著想想看,大概能背出個意思,清晨醒來,看自己還活著是多么幸運,因為我們從事的職業,是世界上最殘酷的,哪怕一道不合時宜的噴嚏,都可能讓我們人頭落地。死亡并不可怕,因為我們早已把死亡置之度外。大概意思就是這樣。這首詩看了還是會讓你怦然心動,里面有大無私、大無畏的革命精神,或者說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生境界,挺感動我的。
楊瀾:甚至感覺,離我們有點遙遠了。要是今天有這么一首詩出來,估計我們大家看了會哄堂大笑,這是什么呀,這是真的嗎?因為我們已經習慣質疑和消解所有這些英雄主義的東西了。
麥家:是。有時候想想,我們這個年代最大的特點就是消解經典,使一些崇高的東西成了一個可笑的把柄。但話又說回來,如果這首詩他獻身的對象不是一個組織,而是一個人,一個他心愛的人,這依然是很感人的。我經常說,現在的人缺乏承擔精神,不敢承擔,不敢去奉獻,心里缺少一點點所謂的信念。我想,一個人還是應該有信念的,有信念的人生者莊重的人生。
3、諜戰創作的背后
楊瀾:過去有很多這種故事都湮沒在了歷史當中,很多不能拿到臺前來講,所以這方面的人和事其實是非常豐富的。像你過去也提到《暗算》的最后一部捕風者,也是源自一個化學教授偶然對你講起的一段故事,是這樣的嗎?
麥家:那個是虛構的,里面的潘教授也是虛構的,因為小說是給我這個權利的(虛構的權利)。為此還有人告我這個小說,說我寫的是他的故事。其實我是虛構的。《風聲》這個小說后來在杭州被告了一次,一個姓裘的人覺得我寫的是他們家的事情。
楊瀾:因為你寫到一個裘莊。
麥家:對。因為他們家就是裘莊,他的父母也曾經是革命者,但是年代完全不一樣。那是完全虛構的一個故事,但在生活中照樣遇到了對號入座者。所以,有時候我覺得我們這種虛構,尤其是面對這種革命歷史題材和革命英雄主義的東西的時候,我們的虛構永遠小于現實。其實,很多作家也遇到這樣的事情,完全是虛構的故事,但在歷史當中卻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事。甚至,真實的這個故事遠遠比我們虛構的要更精彩、更動人。
楊瀾:那能不能給我舉個例子呢,在你的小說中,有沒有遇到后來所謂的對號入座也好,或者是有人給你提供的這個資料其實跟你的小說有異曲同工甚至更高明的地方?
麥家:我覺得《刀尖》就是個例子。《刀尖》中的事件全都是真實的,就故事本身來說,我覺得《刀尖》遠遠比《風聲》要更動人。其實,它里面的情節都是真實的。我只是把很多珍珠串成項鏈,對日記本上的有些不完整的敘述補充了一下,僅此而已,就故事本身它全是真實的。這個真實的故事遠遠比《風聲》要精彩。
楊瀾:那你前面的這幾部小說中有沒有人來給你提供過相關的資料?
麥家:也有。但我寫的這個題材相對來說比較特別,越真實的東西越是不能寫。《風聲》的戲是可以放開手腳寫的,因為它是一個年代劇,無所謂的。但說到像《解密》、《暗算》這個部門的事情是不能實寫的,我甚至都害怕人家跟我說真實的事情。現在這個系統很多單位都邀請我去他們單位看看。我說看又有什么用?又不能寫,我還不如不看。這樣萬一我以后寫到他們單位,我可以說跟他們是無關的,因為我沒去看過。
楊瀾:看了反而有麻煩。就像一個人告訴你一個至關重要的秘密,你反而成了這個秘密的囚徒了。其實,當初出《暗算》就是有相關的部門來調查和審查吧?
麥家:有。
楊瀾:就是為什么你會寫得那么真實。其實,你當時很多還是屬于虛構的?
麥家:坦率地說,全是虛構的,但照樣有麻煩。尤其我的第一本書《解密》,出來以后大概兩到三個月的時候,出版社突然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說你們這個書是不能出版的,必須下架。他用了一個非常專業的詞,書已經上架了嘛,要下架!出版社領導說,我們要下架必須接到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的通知。他說他不是國家新聞出版總署,但是你最好聽我的,否則后果自負。后來出版社領導跟我聯系,我馬上猜到可能是某個部門,我后來通過朋友的關系了解到確實就是那個部門的。我說我寫了十年的書,你不能一個電話就把我斃掉了,能不能組織一個專家團來評審一下,如果真泄密了,那你把我的書下架,我心甘情愿。但我認為我不可能泄密,因為我比誰都還懂得什么叫泄密。我曾經做過相似的工作,我可以無限地接近那根紅線,但我絕對不會去碰它。最后,他們組成了一個23個專家參與的評審團,結果只有兩個評委不同意出版,21個都同意了。
楊瀾:但是有沒有一些人和事,你相信你是寫不到小說里的,你只能藏在心里?
麥家:有很多。在《解密》、《暗算》這個領域里面我真正了解到的故事中,有90%是永遠不可能去寫的。
楊瀾:90%不可能去寫,那我們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了。
麥家:對,真的是冰山一角。如果可以讓我放開手腳寫,我不會宣布告別諜戰,那里面的故事太多了,那里面的人,他們的工作狀態,包括生活狀態、命運狀態,說出來都是會讓外人大吃一驚的。我經常說他們都是地下人、外星人,他們的人生觀、價值觀和我們都是不一樣的。
4、神秘的特情部門
楊瀾:其實你對這樣一個世界的了解,只是基于很短的一段時間,在相應學院里的學習和見習的一段時間。當時你沒有留下來的原因,是因為你不夠優秀嗎?
麥家:那倒不是。真正讓我離開的原因是,我寫了一篇小說。那時候,20世紀80年代,文學是造星的嘛!那時候的作家就是現在的演藝明星。我寫了篇小說其實很多人都知道,甚至軍區領導都知道。人家覺得你會寫小說,肯定也會寫材料,就把我調到機關去了:就相當于從報社調到了宣傳部,于是我離開了從事的業務。
楊瀾:那段時間對你的影響,僅僅是讓你知道了這個行業的一些規則嗎?
麥家:就因為我待的時間是8個月,待了8個月就離開了,如果我待了8年,可能就不會寫這些小說,因為我了解他們了,我對他們在想什么、干什么都很清楚,不好奇了。我只待了8個月就離開,而這個8個月其實是非常有限的,就相當于一個人跟你相處了幾個小時就離開了。我們那個時候都是有師傅帶的,師傅會經常告訴你,哪些人你不能去打交道,哪些地方不能去,規矩很多
楊瀾:比如說你當時有些什么樣的規矩呢?
麥家:首先,你隔壁的辦公室不能進,只能跟著師傅進師傅的辦公室,旁邊的辦公室絕對是不能去的。其次,回到家里你是不能串門。我舉一個很極端的例子,我那時候年輕,特別愛打籃球,在籃球場上我會認識一些人,那應該是一個很自由的空間。中途休息的時候,我們會聊天,有一天我師傅在家的陽臺上,看到我跟一個人在說話、交頭接耳,他就沖下來,一把拉開我,說這個人你怎么能去打交道?我說怎么了?他說那個人是A院的。我們都是用字母代號的,A院是離我們大概七八公里遠的另一個院子,其實就是一群破譯密碼的人。師傅說他的機密度高,他在這個單位留的時間至少有18年,你是8年。
楊瀾:所以,你都不應該去制造這種談話的機會。
麥家:因為他在談話中無意中跟你說的某件事情,比如某個機密得藏18年,那你的8年一下子變成了18年。
楊瀾:就是說你就待在那兒不能出來了,是嗎?
麥家:是啊,不能離開。
楊瀾:那你師傅真是為你好。
麥家:當然是為我負責嘛。我在這樣的單位待了8個月,這8個月就相當于某個人在電視臺實習待了8天,甚至是一兩天。我就帶著這種神秘莫測、朦朦朧朧的狀態離開了這個單位,這群人一直生活在我的想象中。在現實中其實我不了解他們,我不滿足,只有通過想象去了解他們。在想象的過程當中,我把他們想的特別崇高、特別神奇、特別美好。一個作家如果一直在想一個東西,有一天去寫他們就很正常了。
5、文學荊棘路
楊瀾:你曾說過,把寫小說當成一種精神和智力的游戲。你說到,有些人寫小說可以用頭發寫,有些人是用心寫,而你是用大腦在寫,絞盡腦汁。在這個創作過程當中,你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給我們描述一下?我相信寫的時候,是你自己在和自己較勁吧?
麥家:在寫作期間,我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生不如死,因為它確實智力層面太高了,我筆下的人大多為天才,而且專業性非常強。首先你要查閱大量資料,要了解這個專業,其次你要去接近這個天才,而我本身又是常人,所以要把自己吊起來,整個寫作過程我都要把自己吊起來。同樣一件事情,我的反應、我的表態是怎樣,我是不要的,我不相信我自己,或者說我不相信自己第一層面或者第二層面的想法,因為一個天才肯定不會這樣想的。
楊瀾:你在寫作過程中,所謂的生不如死,我想不光是一種精神狀態,包括身體可能也會出現一些狀態吧?
麥家:對,因為我的寫作習慣不太好,狀態來了之后,經常是一天寫十幾個小時,這樣寫身體肯定會報復我,寫個十天半月就不行了,腰壞掉了,頭也暈,然后歇一陣子。
楊瀾:戒不掉嗎?這種壞習慣。
麥家:這種寫作不但是腦力勞動,更多還是體力勞動。我正在改,以前年輕嘛,身體可以揮霍,從去年開始,我盡量想調整成白天寫作,晚上不寫了。
楊瀾:對于你來說,是不是也有某種偏執在里面?就像你的主人公一樣。
麥家:有評論家說我是偏執狂。說好聽一點,我內心是很執著的,認定的事情不放棄,說不好聽就是偏執。比如我寫一種類型的題材,一而再再而三地寫。一般作家不會這樣的,一般人會喜新厭舊,這個題材寫過就不想寫了,而我就喜歡反復寫,一口井發現后不停地挖。這可能不是大眾化的,是比較偏執的,自虐型的。
楊瀾:在所有系列中,寫得最苦的是哪部?
麥家:那應該還是《解密》,這是我第一部長篇。
楊瀾:寫了十年時間。
麥家:其實,一本20萬字的書,不可能寫十年,那時候我沒名氣,寫出來的東西別人不認可,第一稿寫出來后投稿,人家退了,前后被退了五次。
楊瀾:那個時候還沒有電腦,都是手抄的?
麥家:開始是手抄的,94年有電腦了。我91年開始寫《解密》,確實開始就是手稿。不停地被退稿,我就不停地修改,有的作家被退回來就丟在一邊,不管了,但我不是,我總想救活它,改了五稿。這部小說我真正寫了可能得有100多萬字,發出來也就20萬字,中間折騰的時間特別長。這種折騰是很累的,心累,每次寫完后投出去,都是滿懷期待的,等兩三個月,被退回了,非常折磨人。我印象里,每次退稿,我都感覺像失戀一樣,兩三個月內稿子根本不想看,甚至發誓再也不碰它了。但過一段時間,好了傷疤又忘了疼,覺得作品已經寫到這份上,還是應該再努力一把。
楊瀾:當時退稿的理由都是什么呢?
麥家:從人情世故上來說,那時候我沒有成名,一本刊物要發表一個長篇,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你一個無名小輩,不一定給你這么大的陣地。還有兩個意見,我覺得很有意思,到了02年,在這個作品馬上問世之前,大概七八個月之內,碰到兩個很極端的反饋意見:先是南方一家刊物,他們給的意見是這個題材太敏感,建議我換一個故事的殼;后來天津一家刊物,他們又說我這個東西太假了,因為我這里面確實有很多傳奇的人生,從日常生活里看不到,太假了,不感人。
楊瀾:真讓人哭笑不得。
麥家:是啊,完全相悖的意見,很崩潰的,那時候我都寫了十年了,第五次改稿。
楊瀾:你崩潰時候是什么樣子?
麥家:蒙頭睡覺,誰也不見,也不想吃飯。記得,我接到南方那家刊物退稿的那個電話是晚上9點多種,掛掉電話我就睡,一直睡了兩天,到凌晨4點多鐘我醒過來。我現在印象還很深,當時我肚子非常餓,就猛吃幾個蘋果,馬上又拉肚子,結果住院了。所以我覺得,每個人都有很脆弱的一面,你愛這個東西,它就是你最脆弱的地方,他在你最愛的地方,或者說最脆弱的地方打擊了你,你是很容易崩潰的。
6、童年
楊瀾:你所有書里的人物,他們在某些方面有超人的一面,但在另一方面,又有某種人生的悲劇,這是你刻意為之的?
麥家:我覺得生活就是這樣。
楊瀾:何以見得呢,當命運給了你某些天賦時,它一定要拿走你一些東西?
麥家:對,人的一生都是平衡的,善惡平衡,好壞平衡。
楊瀾:你是認同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人生嗎,還是不認同?
麥家:對這群人的工作狀態,我個人感情很復雜,一方面我無限崇敬他們,另一方面,我有一種悲憫在里面。他們是又讓我敬仰,又讓我心酸,覺得他們不應該這樣。我經常說,他們迷人的才華可以煉成金,如果不是從事這個秘密的行業,做其他事情絕對可以名利雙收,甚至可以為我們的世界創造出更多的財富。確實,他們都是人中驕子,但由于某種原因,做了這個秘密的工作后,一輩子都默默無聞,對他們自己是無意義的,當然對我們國家的安全是有意義的。但話說回來,國家也沒有人類大,據我了解,破譯密碼的很多人,窮其一生最后一事無成的人很多。密碼哪有那么好破啊,俗話說一人藏萬人找,難著呢。我們國家在這個事業上,在全世界都是很了不起的,靠什么,就靠人海戰術,可能一萬個人里,有9000人都默默無聞一輩子,只有1000人會鉆出來。
楊瀾:像你這種宿命和悲觀的想法,和你自身成長的經歷有關嗎?你曾說你童年的經歷很壓抑,甚至影響了你一輩子的幸福。
麥家:肯定有關。人家說,作家寫什么,童年都已經決定了,你有什么樣的童年,以后就會有什么樣的氣質,包括人生觀,世界觀。我肯定是悲觀的人,什么樣的人讓我感興趣?就是一方面特別靈敏、偏執、悲觀,另方面又特別不幸,最后不是死了就是瘋了。總的來說,我這些作品里的主人公,體現的就是這么一種悲觀的人生觀。
楊瀾:你童年有些什么樣的事,決定了你這種取向?
麥家:我的童年很辛酸,當時在鄉下,我父親是反革命、右派,我爺爺是基督徒,我外公是地主。現在的年輕人無法理解,在政治掛帥的年代里,我說的這三個符號是什么意思:我頭上戴了三頂黑帽子!在家里倒也罷了,但八九歲要上學時,到了學校完全像到了冰窟,所有人都歧視你。小孩子有他很殘酷的一面,特別喜歡揭人家短,比如誰臉上長了個疤,他就有了個什么外號,我那時的外號太多了,每個人根據自己不同的理解都會賦予我一個外號,沒人愿意和我聊天。
楊瀾:那你還想上學嗎?
麥家: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我的上學就是逃學,不停地逃學,父母又希望我去讀書,于是打我,趕我。這當中的苦是可以想象的,我11歲就開始寫日記,寫了11年,我所有的東西全都交給了日記。寫日記就是對著鏡子說話,平常不能對人交流的東西我都通過日記方式自我交流。
楊瀾:如果現在翻看,當年一些稚嫩的筆觸,還記得什么樣的話嗎?
麥家:都是罵人的話,不是含淚,就是握緊拳頭,訴苦。我后來曾經看過一篇小說,叫《紫色》,就是一個人給上帝寫信。其實那個時候,我也沒有那個信仰,我不知在給誰寫信,但其實都是有人稱的,就是一個假想當中的人。在我的心底里,一直希望有一個神秘的超人來拯救我,把我帶走。所以,這11年的日記宣泄了我郁悶的情緒,同時也培養了我對文字的感情,甚至在我無意識中,我覺得什么都不可信,只有文字是可信的。
7、文壇今日
楊瀾:你的書本當中很多人物有著非常完美的戀愛,哪怕愛人已經犧牲了、不在了,但是他們的感情是特別純真、美好的。你愿意把它寫成至善至美的一種狀態。
麥家:林嬰嬰就是這樣的。我曾經跟別人說,《刀尖》其實不是諜戰小說,而是一部愛情小說。尤其是在《刀尖刀之陰面》中,我花了很多筆墨去寫愛情。
楊瀾:就像很多評論家所說,不管人們給你貼什么標簽:新智力小說、諜戰小說,還是特情小說等等,都有失偏頗。你小說的高明之處不僅僅在于懸疑和解密,還有對精神層面和人文層面的關注。
麥家:就題材說,我的小說是通俗小說的題材,但寫法完全是文學的寫法。中國的文學現在是兩頭輕,或者兩頭重。一邊是過分地文學化,不要讀者,作家在寫作的時候過分在意自我的表達,過分在意所謂的文學性,無視讀者的趣味和閱讀習慣。其實,我們不能強迫讀者來買書,我們必須在講述方式上、技巧上懂得讀者的胃口,或者說給讀者鋪一條路,讓他們有路可走,不要讓他們自己在荊棘叢中去尋找一條路。現在這樣的文學占了很大一部分,他們自稱是純文學,甚至瞧不起他們之外的文學。另一方面,有大量的暢銷書過于粗制濫造,簡單地講述故事,簡單地迎合讀者甚至低級的趣味,讀完后什么也留不下來,閱讀過程成為一個尋求刺激、游戲的過程。這種閱讀是缺乏深度的,無益的。
楊瀾:為什么會造成這樣的情況呢?
麥家:文化大革命那么多年,文學被閹割了,突然開放后,什么東西都有一個成長過程。你去看網絡上有大量粗制濫造的小說,但也有不少小說一方面寫的很有才華,一方面在不斷提供新的文學類型。以后我想應該會好的。
楊瀾:更多的人參與到創作當中,雖然不可能都是精品,甚至大部分都不是精品,但是有很多類型的作家都加入進來,可能還是會給未來尋找一些出路。
麥家:是的,個性的影子越來越明顯。我們這代人和上一代人,作家都是群體形象,缺乏個體形象。現在的作家是個體形象,我寫的和另外一個人寫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同樣一件事情他們的認識可能也完全不同。所以,我對年青一代的寫作充滿期待,我想他們一定會超過我們。
楊瀾:但是《暗算》在得茅盾文學獎的時候有很多人是質疑的,商業性的暢銷小說怎么能得茅盾文學獎?
麥家:對,至今還有人在罵。茅盾文學獎頒到一定時候,基本上形成一種定例,應該頒給什么樣的作品:史詩性的、有厚度的作品,不暢銷就是榮耀。甚至有些人當中流行一句話,書賣過一萬冊就是恥辱。我覺得這是不負責的說法,不明智的。我寫什么讀者愛看不看,無所謂,我就是要表達自我,不管別人死活,我認為這是一種很自私的創作態度,其結果一定會讓你走入困境。我可能一輩子會以寫作為生,我做過大量研究,包括研究作家心態,我也反復研究自己,如果你的寫作和讀者是隔離的,這種寫作很難能持續下去。作家寫作是很虛無的,他特別需要鼓勵,誰來鼓勵你?讀者就是對你最大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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