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文體提純要徹底
中國的散文相當發達,也相當繁雜,在歷史上如此,在現實中也是如此。這便產生了一個問題:散文的邊界。
讀了《光明日報》上刊發的古耜、何平兩位先生的大作,所論散文的邊界于我頗有激發,不過總感到他們的觀點還是斯文得有一些偏柔。
我以為,散文的邊界始終是模糊的。散文概念的涵蓋太寬泛,其負荷太累贅,其范疇太大。從古人所編的散文選看,它包含了一些實用性文章,諫、疏、表,都是的。從今人所編的散文選看,雖然古人所作的實用性文章不見了,不過又出現了新的實用性文章,致辭、講話、發言,都是的。還出現了新聞性文章,往往把特寫、通訊和答記者問也收進了散文選里。在這個產能過盛的時代,散文的篇幅也越來越長。
散文屬于審美性文章,其本質是藝術。在文學的領域,它與小說、詩和戲劇并列共在。基于此,不可不明晰散文的邊界,厘清它合適的外延,否則散文藝術的發展將受阻。實際上觀察創作界,可以感到作家也一直在給散文減肥,但理論界卻總結不夠,出版界又喜歡沿襲習慣,于是散文的邊界問題就始終模糊。
我所討論的散文的邊界指文體,因為散文的題材、能表達的思想深度、所用的技法都是無窮無盡的,這些并無邊界。
散文是一種自我表達的文體
散文與小說、詩和戲劇之所以能同游,在于它必須是藝術的。它能藝術地表達人情、人性和人的欲望。它總是潛藏著或貫注著一種情緒和精思,并流露著作者的趣味和癖好,甚至會烙印上作者一種可愛的偏執。它尤其會展示作者獨具的智慧、人格境界和人格意象。散文完全是一種自我表達的文體。
以此標準衡量,便會發現一些非藝術的文章混跡于散文之中。它們披著散文的套裝,貌似散文,實際上只不過是實用性文章或新聞性文章而已。當然,凡此文章,多少用了藝術的技法,也具備一些散文的元素,否則馬蹄畢呈,何膽能鉆進麒麟群。不過麒麟皮之下,卒為馬蹄。一旦喬扮以麒麟皮,作者便敢于標榜其文章是散文,學者不能洞燭,從而評之,編輯不能細辨,從而刊之,讀者跟著走,每每便把貌似散文的文章呼為散文,像吃面包一樣消費著。應該將披著散文套裝的文章從散文之中剝離出來,以提純文體。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不做,它們會拖散文發展之后腿。
凡致辭、講話、發言、政論、信札、傳記、日記、序跋,只要仔細推敲,便能斷定它們皆為實用性文章。散文是審美的,有其形式之考究,然而這些文章的形式粗糙,缺乏當具的推敲和琢磨,不器不妙的。尤其它們皆是從實用出發,有規定的場合、目的與功效,拙于甚至悖于表達人情、人性和人的欲望,也低小說、詩和戲劇半個頭,雖然它們也可能緣事而發,修辭頗多。這些文章摻雜散文之中,顯然不宜。
凡特寫、通訊、人物專訪、訪談、答記者問,不用思量也能斷定屬于新聞性文章,它們固然也用了藝術的技法,甚至是高超的藝術技法以加強感染,然而報道、反映和宣傳的成分重,唯表現的成分輕,也卒非審美。這些文章顯然也不宜算在散文之中。
雜文距時局太近,總想解決一些問題,經世致用,難免尖厲、堅硬,總是如潑婦吵架,審美性不足,不可進散文之中。報告文學,是以藝術的技法而作的報告,其本質仍是報告,不可進散文之中。散文詩,既有散文的特點,又有詩的特點。這顯然使它在形式上既弱化了散文,又弱化了詩。不排除它在藝術上也有獨創,也不排除其思想之深邃和奧博。對此文章,若散文性強,就算它為散文,若詩性強,就算它為詩,不必把散文與詩簡單地組合為散文詩。散文詩也不可進散文之中。把游記劃分為散文之一種,似乎欠妥,因為游記就是散文,這仿佛玫瑰就是花,不應該讓玫瑰和花并列共在一樣。關鍵是,游記只有洋溢著或蓄積著作者的一種氣質,有所大悟,有所深悟,并具藝術的技法,才是散文。如果游記沒有什么感受、象征,僅僅流于普通的介紹,那么它便屬于實用性文章,不可進散文之中。
準入藝術殿堂的散文都是審美性文章
可以準入藝術殿堂的散文只有三種:抒情散文、隨筆和小品文。這樣的散文才有資格與小說、詩和戲劇舉行圓桌會議,進行交流,因為它們咸為審美性文章,是文學作品,表達的都是人情、人性和人的欲望。其他文章,雖然有散文之元素,也用了藝術之技法,甚至還曾經冠以散文之名,但它們的形式卻過于隨便,思想上也過于窄淺急近,論藝術是不夠的,那么就請止步,不登藝術殿堂了。不過僅僅作者自覺尚不成,學者和編輯也應該負責,當拒之門外就拒之,否則文體的提純便難以徹底。在這個問題上,作者比學者自覺,學者比編輯敏感。
抒情散文是散文的主流。在現實中,它的作者頗眾,在歷史上,它的傳統甚深,路正,容易繁榮。抒情散文并不是空洞的抒情,相反,它是以一定的敘述為基礎的。這使它酷似姚鼐所劃分的雜記,也就是古文中的記一類文章。抒情散文可以記人、記事、記行、記俗、記游,也可以記史,不過凡記皆出乎情,以動情而記,是感于哀樂的,否則不是抒情散文。劉鶚說:感情生哭泣。他還認為從屈原到司馬遷,到曹雪芹,都是以作品而哭泣。他指出: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教之感情。然而不管什么感情,抒情散文之情必須是私情,自己之情,這才可能是真情。當然,真情還不夠,優秀的抒情散文還當情高、情貴,不乏生命的體驗。古代作家中,司馬遷、顏之推、韓愈、柳宗元、蘇軾、歸有光、李贄、袁宏道、劉大櫆、姚鼐,現代作家中,魯迅、郁達夫、朱自清、冰心、俞平伯,當代作家中,楊絳、孫犁、余光中、張曉風、張承志、史鐵生、賈平凹,都是抒情散文的大家。
隨筆也有敘述,但它的優勢卻顯然是議論,或夾敘夾議更合適,不過論的成分究竟更多。隨筆靠的是識,非飽學之士不可為。當然僅僅掉書袋也不行,因為識屬于哲思。孔子說: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言如隨筆,德如識,所以識也是人格境界的表現。它還應該個性鮮明,機智、幽默,都要有,不能總是一張嚴肅的臉。隨筆在歷史上相對發達的是西方,以法國的蒙田尤為突出,之后在英國昌盛之極,培根、蘭姆,都是隨筆的高手。在中國現代文學發生時,隨筆也來到中國文學的園地,成為散文的一種,并十分流行。凡學者化并思想者化的作家,多作隨筆,杰出的有胡適、豐子愷、梁遇春、錢鐘書。當代文學在改革開放以后煥然一新,隨筆作家應運而起,其中影響廣泛的有張中行、金克木、王充閭、卞毓方、周國平、余秋雨。隨筆固然源于西方,不過在中國,古文中的論和疏一類也有隨筆的因子,甚至認為莊子、韓非子和賈誼的一些文章是隨筆,王守仁的一些文章是隨筆,也不無道理。隨筆以識為基礎,需要一種懷疑品質,獨立思想,自由精神,社會昌明才會興旺,西方和中國概莫能外。一旦社會禁錮,隨筆便枯萎。
小品文在散文里占據著至尊之位,藝術要求極高,非妙手不可作。博學,尤其是洞明了世事,方能辭足意深,游刃有余。凡敘述、抒情和議論的成分,小品文皆有,然而它們是糅合的,融化了的,要把它們一一拎出來,顯然無跡可尋。平和而不夸張,沖淡而不強調。風神氣韻充盈,譏諷抨擊暗藏。作者內斂不揚,然而人格意向熠熠生輝。在中國,小品文一向甚蕃,古文中的序與說一類多是小品文。王羲之和陶淵明的文章,有的實為小品文。宋明兩朝,小品文很是發達。宋之林逋、歐陽修、周敦頤、王安石,明的王達、張岱、吳從先,都能作漂亮的小品文。現代文學又從英國Familiaressay(小品文)汲取營養,從而給了小品文以豐富和提升。照魯迅的觀點,在散文家族里,小品文的成就最高,幾乎在小說、詩和戲劇之上。小品文的成就以周作人、林語堂和梁實秋尤為突出,周作人又高于林語堂和梁實秋。在當代文學中,很遺憾,以小品文而成了氣候的作家似乎還沒有。小品文也就是美文。
凡抒情散文、隨筆和小品文都能作的人,屬于散文大師,古今以來,司馬遷、韓愈、蘇東坡、魯迅都在其列。凡能作小品文的,也都善作抒情散文,王安石、張岱、周作人,都是的。也有一些以抒情散文見長的人,他們也可以作小品文,袁宏道、俞平伯、孫犁、賈平凹,都是的。務隨筆的人,欲作漂亮的抒情散文,大約需要燃燒的才情方可,反之,務抒情散文的人,欲作典雅的隨筆,大約需要深厚的學問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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