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然后更上層樓
梳理2012年的散文創作,本來憑印象以為平平的圖景,突然跳蕩起來,有了色彩,有了熱度,有了笑語喧嘩,讓我想起了辛棄疾《水龍吟》的一句好詞:水隨天去秋無際。只有認真讀了才知道,2012年文壇確實是收獲了一批有分量的散文佳作。
游記佳品進入金色秋天
兩年前我曾提到,近年來,隨著中國游客人數的迅猛上升,每年所創作出來的游記散文也在急劇增加,但與數量不成正比的是精品甚少。游記精品一般需要具備如下幾個特點:一是內容新鮮,獨特扎實;二是文字漂亮,詩意充盈;三是識見獨到,啟人心智;四是學問深厚,予人學養;五是胸懷四海,境界高遠。在這5個基礎之上的最上等作品,還要能以思想的光芒燭照古今,典范如范仲淹的《岳陽樓記》。
今年的游記散文終于出現了數篇佳品,尤其出彩的是幾篇域外叢話式的作品,首推云杉的1.2萬字長文《文化的非洲》。《文化的非洲》記述的是作者對埃塞俄比亞、坦桑尼亞、津巴布韋的一次訪問之旅。天外邊風,異域炫彩,迎面而來的人、物、事、景色、景象、景遇,顯然都是新鮮罕見的,有令人目不暇接的紛繁。《文化的非洲》選取了一個絕佳的切入點文化,芝麻開門般地一下子打開了陌生國度的大門,把不相知民族的脈搏號住了。于是,理解有了鑰匙,對話有了氣場,認識有了深入肯綮的路徑。我們跟著作者的眼睛,隨著作者的思考和發現,逐步認識了埃塞俄比亞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明,了解了坦桑尼亞對文化和藝術的崇尚,知曉了津巴布韋民族文化的源流以及她的人民是如何以文明的方式對待大自然的。
這些觀察、思考和見解,皆以從容不迫的氣度,以準確、漂亮的行文,娓娓道來。時有熱情似火的句子突然跳出,一下子灼熱了讀者的眼球,比如:這只有幾十平方米大小的陳列室,可以稱得上是記錄人類漫長歷史的人類共同的祠堂,是今天已有70億龐大群體的人類的祖廟。人們一說歷史,大都會約定俗成地說成歷史文化。歷史和文化是一對情侶,如影隨行。更有蘊含深刻哲理的警句,讓讀者感受到發現之美雋永之美: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又怎么可以知道自己往哪里去呢?文化不可以有暴發戶。強盜可以把他人的財富據為己有,怎么可以把他人的思想和精神據為己有呢?
然而,《文化的非洲》的最動人之處,是在于超凡拔群于一般文人的高度由襟懷的高度、境界的高度、識見的高度而鍛造出來的思想的高度。作者博古覽今,打通中外,不斷由眼前的非洲文化種種,聯想著中國文化的古往今來以及繼往的目標、行進的路徑、抵達的前景,處處思考著中國文化在世界文明進程中的格局、作用、貢獻等等重大問題。作為有著燦爛文明的中華民族,我們尋根問祖的目光可再深遠一些,視野可再寬廣一些。除了到大槐樹下、到炎黃故里、到山頂洞前去感恩叩拜,還應該走進非洲大陸,走到埃塞俄比亞來,因為這里有我們祖宗的祖宗,有人類真正的故鄉。世界文化的多姿多彩啟示人們,人類共同的文化理想應該是文化的多樣化世界如此之大,誰也不應該壟斷地球,縱然是再美麗的花,也不該一花獨放。美麗是不可以稱霸的,文化也是不可以稱霸的。作品不僅予人以美,給人學識,更能闊人胸襟,提升了作為一個中國人和世界公民所應擁有的崇高的精神境界。
此外,劉上洋的《古巴,那些我沒有想到的》也展現了一個不容易去的國度古巴的歷史傳奇,為我們提供了現場的種種鮮活信息。
于堅的《在尼泊爾的喜馬拉雅》則是另一種調子的游記散文。該文貌似隨意,只任憑自己一路走著、看著、審視著、思考著,然后信筆記錄下來,實則是于無聲處大含細入,顯露出作者大量讀書所積累的學識、人生觸點和社會見解,還有對小至個體生命,大到整個世界的痛感。很多議論,比如怎樣生活,如何掙錢,向何處發展等等,是關于人類本源的話題,直抵人的心扉。
82歲的李國文揮筆寫就《慈禧躺著也中槍》,初看這個有點先鋒味道的題目,以為作者是拿那位千夫所指的葉赫那拉氏開涮。然而,作者真正罵的卻是一個叫巴克斯的英國人,因為債務纏身,巴克斯在英國混不下去,到中國來撞大運。他不僅胡編亂造諸多來自中國的獨家消息,更連搶帶偷,得到大量珍稀文物。李國文用大量史實和鋒利的筆觸,將英國混混巴克斯的無恥嘴臉撕個稀巴爛之后,筆鋒一轉,又不留情地痛罵我的那些同行。這是因為,巴克斯之后杜撰了一本《太后與我》,捏造了他與慈禧太后的情色關系,荒唐至極,在當時根本無人理睬,更未出版。然而,2011年,該書卻突然大紅大紫,先在香港問世,后在臺灣出版,接著,在我們這里,一些見利忘義的文化人,又將這個英國老癟三從泔水缸里翻騰出來。李國文一針見血地指出:《太后與我》的出現,也許不過是一起人想發財而想瘋了的偶發事件,也許并非反華政客們有謀略的刻意安排,但是西方世界對于中國和中國人的文化騷擾,精神攻勢,其實是有著深刻的歷史淵源和時代背景的。李國文充滿正義氣概的文章,在當下社會中很少見而又實在需要,充分顯示了作者的民族氣節和道德底線。
徐剛的《菩提世界》短短2000字,寫了一次對藝術家的拜會之行,行文中滿溢著濃郁的書卷氣。以手指蘸水,輕輕一抹,眉紋各色,波光流轉,一律美眉,或清純,或嬌媚,或妖艷,或哀怨,或惆悵,若詠者,若歌者,若舞者,若行者,若思者,能想其貌,能聞其聲,‘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種繾綣于中國古典美境中的文字,在當代作家中實在不多見,沒有多年手不釋卷的浸淫,難得這樣的書香。
邱華棟的目光遍及當代世界文壇的最新作品和活躍的作家,他對外國電影和國外流行音樂也能如數家珍,在這三個領域皆有專門著作出版。他的《從斯里蘭卡出發》一文,清晰介紹和解讀了從斯里蘭卡走出來的無國界作家群中非常重要的邁克爾·翁達杰,一一評價了他的詩歌和幾部長篇小說、電影劇本,還為我們介紹了當下活躍在斯里蘭卡文壇的其他幾位作家,以及西亞文學的發展脈絡與貢獻,不僅信息量大,而且評價內行,見解獨到,令人眼界大開。徐則臣的《孤絕的火焰》是他重讀諾獎得主、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作品的感悟。當年他上大學期間讀黑塞,迷戀他的詩歌,而今有了十來年的社會經歷又已身為人父,則隨著黑塞小說中無處不在的巨大激情和精神焦慮,收獲了更深的破解一次次精神危機的哲學體驗。人人都在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成長,然而好的成長,一定是在好書的照耀下才能完成。
可惜的是,這樣的好書太多而我們的閱讀時間越來越少。當代人的生活日見忙碌,時間永遠不夠用,以至于我們能見到的讀書文章越來越少,能振聾發聵的更少,純文學作品亦越來越少,讓遠在美國的王鼎均先生專門寫出了《文學會不會死亡?》一文。
我堅信,文學不會死亡。但我也焦慮地期待著,希望明年能有更多關于讀書的佳作現身。
人物散文令人感動
人物散文一直是散文創作中的一大脈,每年都有佳作。今年我讀到的記人散文,有幾篇讓我熱淚盈眶。
賀捷生寫她生母的長文《雙槍女英豪1946年,我的母親蹇先任在圍場》,原標題為《騎白馬,挎雙槍1946年母親在圍場》。從這個標題的敘述風格中,可以看出賀龍將軍的戎馬夫人蹇先任這位紅軍女英雄、八路女英雄、共和國女高干的傳奇形象。
另一篇令我感動的散文是丹增的《生命的意義》,文章描寫了西藏自治區黨委原第一書記陰法唐。其中有這樣一個細節:一次聽說他的夫人來了,我按照藏族習慣,帶上一壺酥油茶和干奶酪登門看望。陰書記看到我提的東西,既驚訝又有點為難,他說:‘我們都是班子成員,不用這么客氣。’我臨走時,他把夫人帶來的北京特產大包小包裝了一袋讓我拿回去一壺酥油茶怎么能跟驚訝聯系在一起呢?對此,丹增的解釋是:他在西藏工作,從不收任何人送的煙酒等禮品,更不用說錢物,也不與政界商界請客吃飯。這些今天看來不合乎尋常的舉動,他們這輩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他們這輩人的心里只是自我犧牲,而沒有一絲一毫的索取欲望。作為藏族干部、藏族作家,丹增佩服這樣的共產黨人,他總結道:只有這樣無私地活著,為人民服務,生命才有意義!
王巨才《父老鄉親》一文中描述的馬文瑞,1930年在陜西任縣委書記。白色恐怖下,他扮作小商人,肩上背個茂源號褡褳,走街串鄉,領導地下共產黨員們發動群眾抗糧抗捐,鏟除警匪惡霸,壯大革命力量。毛澤東曾親自為之題寫密切聯系群眾獎狀。新中國成立后,已擔任全國政協副主席的馬文瑞,有一次到延安視察,當年的山西老鄉聞訊趕去,想要跟曾經同生共死的老馬見上一面,結果被保衛人員擋在賓館門外。馬老事后聽說此事,心情非常沉重,感嘆道:哪有共產黨人怕群眾的道理!文章借古喻今,發人深省。
葉廷芳的《性情何其芳紀念恩師何其芳百年誕辰》、孫郁的《他以為自己是這個通道的敲門人1987年汪曾祺在美國》、張頤武的《癡與才追懷周汝昌先生》,寫出了中國老一輩知識分子的共性,那就是天真二字。即使境遇慘淡,即使走到巍巍老年,也不失一顆做君子、讀經典、作學問的心。正是這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文人傳統,代代年年,使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薪火相傳,五千年仍郁郁勃興。
馮立三和彭學明筆下的母親,則都是普通勞動婦女,在她們身上,同樣體現著中華民族最可寶貴的傳統美德。她們慈悲、善良、犧牲自我、忍辱負重,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情況下,都是家庭的頂梁柱,子女們有了她們就有了鋼鐵的脊梁。
常態性散文佳作頻出
無可諱言,我國的散文創作中數量最大的還是常態性的散文,2012年,這一領域同樣收獲了一批佳作。
王蒙的《文化瑰寶與文化泡沫》開宗明義,提出關系中國文化向何處發展的重要問題:在全社會關心并期待文化事業的發展與繁榮的情況下,文化事業有可能出現很好的態勢,有可能產生無愧于偉大時代與悠久傳統的文化瑰寶,也有可能稀里糊涂地、或抱著僥幸心理裝模作樣地打造文化的泡沫。接著,他一一指出什么是文化泡沫:以文化的名義圈地、搶灘、貸款。到處修建文化生態園、文化紀念園、文化名人園、文化基地、文化廣場再如在一個大型運動會的開幕式上,出現大量認真的與杜撰的文化符號,把早已經失傳的中華樂器奇形怪狀地批量展現出來,這固然十分吸引眼球,這固然是大導演的虛構的權利,卻不能認真地以為只要奇特、神秘、巨大、古老就是真正的中華文化。更大的泡沫是走文化的過場,求文化活動的規模,大花文化的經費,卻忽視了文化的靈魂。晚會舉行了,歌舞演出了,著名藝人來了幾十幾百,觀眾成千上萬,收視率也極高,演出運用了多種現代高科技手段,出現了許多‘賣點’;然而沒有思考,沒有頭腦,沒有熱情,沒有愛憎,沒有臧否,沒有深度,沒有教益,沒有精神的營養也沒有感情的充盈與升華。這些現象,充滿了我們的社會生活,因了打著文化的幌子而使民眾有所迷惑。王蒙焦急地指出:這樣的文化是空心文化,是無靈魂的蒼白的文化,是文化的悲哀。作者以此提醒大家警惕偽文化、假文化、發財文化、邀獎文化的繼續衍生與橫行。
同為隨筆,穆濤的《舊話重提》呈現了另一種風格:半文半白的文字,曲里拐彎的藏筆,幽默之中的夾槍使棒,仿佛一個高智商的測驗,跟得上跟不上得看你的道行深淺。這也是穆濤的一貫風格,和他的聰明度成正比,也從一個側面絢爛著當代散文創作的百花園。
葛水平的《不是在天堂門前說話》一文,讓我想起樓肇明曾說過,散文創作最重要的是感覺。單從題目,你能想象這是一篇寫石雕的文章嗎?把天堂與石雕聯系起來,這感覺是多么奇特,再加上飄逸機巧的文字,讀罷,你的心中不可能不激蕩起藝術炫美的漣漪。
陳世旭的《惠州煙雨》《貴州的水》《蒼天般的阿拉善》等,體現了他詩意化的文字特點。每一句都是詩,組合起來又比詩更加天大地大,云卷云舒,好似一條百丈飛下的白練,在藍天白云的映照下汲滿金色的暉光,然后以音樂的激越旋律直擊人的心靈深處,回聲經久不息。
趙麗宏的《記憶和遐想》中,既能找到典雅和精致,也能看到外國散文的冷靜表述與悠長哲思,甚至還能看到近年來新新散文的靈光閃現。趙麗宏把最新鮮、最光彩的寫作經驗吸取過來,不斷變換著寫作的筆法,不斷嘗試著文字的出新,語不驚人死不休,一次次把自己涅槃成新生的火鳳凰。
2012年,少數民族作家的散文創作也不乏星光。藏族作家江洋才讓的《康巴筆記》踽踽獨行,執拗地追尋著大地靈魂、山峰的純真和生活中的禪意,提醒我們在科技文明的喧囂中別忘記要做一些停留,反思一下人生的真諦。裕固族作家Y.C。鐵穆爾的《夏營地·夏營地》,通過寫給女兒的一封信,表達了對家鄉草場被隨意承包開礦、濫挖濫采的憤懣,以及對自己無能為力阻止的痛徹心扉。
2012年的好散文還有不少,如陳忠實描寫地域文化的《白鹿原上奏響一支老腔》,陳歆耕批評文壇不正之風的《瘋人囈語》,王彬呼吁環境保護的《宙斯的禮物》,李元勝記錄可愛動物的《昆蟲之美》等等,由于篇幅所限,本文無法一一展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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