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萬古陶彭澤
在中古詩壇上,陶淵明(365-427)毫無疑問是一位拔奇領異、開徑自行的偉大詩人。他所開創的田園詩派,歌詠鄉野風光,描繪農事勞作,表現恬靜氣韻以及農家情趣,栩栩如生,自然真率,歷唐宋以至于現代影響深巨,無人能及。
陶淵明出身清貴世家。曾祖陶侃是威重朝野的東晉大司馬兼八州都督長沙郡公。他的外祖父孟嘉是桓溫長史,以落帽風流著稱一代的名士。他的祖父陶茂為太守,叔父陶夔為太常卿。由于父親早逝,家道中落,生活比較清貧。據陳寅恪考證,陶淵明的先世是江南土著奚族一支。溫嶠曾譏陶侃為“奚狗”。這種背景導致了他們與世代顯貴的王謝家族有很大差別。以至于“生生所資,未見其術”。
在親友的勸勉下,陶淵明也曾步入仕途,當過彭澤縣令。但他質性自然,不愿受到約束。就因厭惡督郵的到來而揚言“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便掛冠歸去。這就是“折腰”典故的來源。他安貧樂道的性情廣受稱譽。曾說:“夏月虛閑,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其率性高逸可知了。
他的詩作不多,傳世的只有125首,但卻極為精彩,特別是歸田以后的作品如《歸園田居》《飲酒》《桃花源記并詩》等,堪稱經典。《歸園田居》作于歸田后的第二年。其一云:“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這首詩一起二句自明本志。“俗”指虛偽、傾軋的官場腐敗,是他最唾棄的。而山林自然則正是他性之所悅。下面幾句寫前后左右的景色,無不令他賞心悅目,真有擺脫樊籠后說不盡的歡喜。這種筆觸情致寫出回歸自然、回歸自我所得到的心靈的救贖之感,是前人未到之境。又如《飲酒》之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寫悠然閑適的心態,筆墨自然天成,語言沖淡和易,接近生活而微妙豐富。如“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等真是詩家化境。“采菊”二字千古傳誦,這是因為詩人將一種悠然舉首無心發現廬山(南山)之美的欣然自得之悅樂,寫到了極致,如作“望”字則為有心的安排,就無此興會了。東坡說:“因采菊而見南山,境與意會,此處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此等評價最值得我們品味。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并詩》是其作品中最膾炙人口的杰作。《記》相當序言,講了一個曲折動人的故事,寫漁人如何貪愛美景,無意中來到了避秦人居住的樂土勝境,受到盛情的款待。以至于后來重尋故地,竟迷不得路的悵惘心情,令人有無限感慨。《詩》則以史家重筆來論事述景。前六句言為避秦暴政,與一些賢人來此隱居。語極簡練、深刻。中間部分寫桃花源中情景及生活方式:他們遵古法,肆農耕,翁孺歡欣,四時成歲。特別是“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兩句表達出其無國家無稅賦的社會結構。這不正是天下大同與社會正義的理想樂土嗎?它從社會學上說與柏拉圖的《理想國》烏托邦不是有著異曲同工的思想深度嗎?從生態學角度上他與華爾華茲的崇尚自然、天人和諧、恬靜悠遠的精神訴求,也有著驚人的相似。上下兩千多年,相隔幾萬里之遙,乃有此等契合,哲人的思維與詩家的靈感是何等神奇和不可思議。
陶淵明生活的時代,是個民族矛盾尖銳、玄學之風盛行、詩壇枯寂的時代。多虧有了他,才填補了東晉一百多年的空白,而且把詩歌推向一個清新高逸的新階段。陶淵明是振魏晉之詩風、開田園之新派、立清逸之高節、張率真之吟幟的杰出詩人與思想家。無怪東坡說:“吾于詩人無所好,獨好淵明詩。淵明詩不多,然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沈謝李杜詩人莫能及也。”評價之高,于此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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