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與自由》:“漫步”式的藝術遠足之旅

在20世紀40年代,在抗戰逃亡湘西的路途中,錢鍾書先生寫了一部《談藝錄》。先生于書《序》中自述:“《談藝錄》一卷,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銷愁舒憤,述往思來。托無能之詞,遣有涯之日”。無獨有偶,2023年元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在本年度開年新著《天真與自由:漫步中國古代藝術》中,著者翟進在自序中寫道:“個人的境遇在一切歷史和天地之間變得微不足道,我至今清晰地記得在攀登華山的時候,隱藏在石壁不明顯的地方,有這樣一個石刻——‘看看我們的河山’。看到的時候我瞬間熱淚盈眶,我知道這不是簡單的愛國主義或者民族自豪,而是一種對自己文明的體認,是一顆漂泊的心終于尋到它的歸宿而不再慌張。”翟進在這一感情與認知下寫就的《天真與自由:漫步中國古代藝術》,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一部21世紀的《談藝錄》,是新時代新世紀里一位中國知識分子在“漂泊途中”藉寫作而對心靈的安撫,是對“道”與“藝”的尋求與表達。
錢鍾書先生的《談藝錄》側重在論述中國古代詩歌與文學之藝,“蓋取資異國,豈徒色樂器用,流布四方,可征氣澤芳臭。”“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述未裂。”廣征博引以啟迪后昆。翟進這部著作,則是真正“談藝”:談中國古代藝術。更令人拍案驚奇的是,這部妙趣橫生、時時啟人思索的談藝之作,著者翟進竟是北京大學電子與通信專業工程碩士出身,由此可見北京大學博雅教育之深厚底蘊。
《天真與自由:漫步中國古代藝術》是一部別出新裁的藝術書籍,書中正文與大量的為正文而標明其知識譜系源由的注解,令人想到錢鍾書先生《談藝錄》中時不時而出現的“附說”與“補訂”部分的內容。這種“注解”與作者在著作中所作的“按語”“附說”“補訂”,實是中國傳統文化學人著述的一種學術傳統著述方式,源于詩話、詞話、疏證、箋注、注解的學術傳統,內中集合了著者對注解內容的學術溯源研究與思想理解、創見發揮,至如明人《文章辨體序題疏證》以“疏證”而成書,因此,這些大量的注解實是著者對相關文化藝術與文化思想方面所作的研究心路軌跡,亦可作正文來閱讀。大量的來自于博物館的藝術與歷史文物,又可讓讀者作為藝術與歷史文物來賞析,在“美的驚艷”中獲得藝術享受與知識體認。
藝術史的空間是巨大的,被稱為“哲學與歷史學的再生緣”。藝術史作為歷史的一種,其敘事自然有著主題學意義上的“敘事倫理”。這種“敘事倫理”其實就是著者(言說者與解釋者)自己的倫理思想在其中發揮“春秋之義”。《天真與自由:漫步中國古代藝術》的藝術之光,是著者藉中國古代藝術史的畛域空間,“從時代面臨的問題出發,繼而去發現文明中每一個時代的兩種應對:其一是哲學應對,每一次人與自然的遠離,意味著一次邊界的重建,哲學作為時代的守望,要完成人與自然邊界的重建以及人類多種秩序的重建;其二是藝術應對,邊界確立之后,藝術繼而“聯結”起被新邊界隔離的世界,這樣的“聯結”是人與自然、人與人的一種對望,也是哲學冰冷身影背后溫暖的對望”,從而“幫人們在最短的時間建立起一個可以自足的中國古代藝術脈絡,對了解每一個時代的精神有所啟發”。從著者此種創作動機論之,這部看似對中國古代藝術領域的“漫步”之作,其實是指向由藝術而溯及時代精神的藝術文化思想史之作。
在中國傳統文化學術領域,有“六經皆史”之說,于史實與經義之關系論,此說又可辯證理解為“諸史皆六經”的義理置換與閱讀理解,這也是克羅齊所說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真義所在。而翟進著這部書時,又時不時以他的敏感心性加以藝術直覺表達體認,無意中合了克羅齊的“藝術直覺”說,也深契中國古代文論藝論中的“直覺”“片論”學術特質,這是有別于西方學術重體系建立,而中國學術注重心靈體認的“直覺”的“片論”“品論”“論斷”等表達方法,其“品”“論”“斷”,均出自作者論者之心中感覺體認與評價。《詩品》《書斷》《書譜》等,均可作如此觀。
全書以“天真與自由”揭櫫中國藝術與中國藝術家的心性追求與藝術創作的驅動力,可謂深得其旨。中國傳統文化思想構成,儒、釋、道各自發揮著引領與暗示人們行為的潛移默化的作用,這勢必反映在藝術創作的實踐與歷史演變的過程中。“天真與自由”,正是中國國民性中最契合中國人心性的兩大追求。老子說“樸散為器,大制不割”,先民心靈的本質是樸真,為器,則是百行出而“樸真”散也。因此,中國古代藝術,其原創性是來自自由創作環境下的天性生發,以骨為笛,因為天籟吹萬;因為天真而歌以詠之,從而產生詩與歌;因快樂之極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從而舞蹈。詩文與音樂舞蹈是如此,書法,美術,雕塑,建筑……各種藝術發生皆為如此也。著者對此,更有著獨到發現:藝術的發生,源于“……更多的邊界意味著相互理解的難度不斷加深,也意味著更深的孤獨。而孤獨讓我們渴求知己,渴求表達,渴求冰冷的邊界兩旁溫暖的對望”。著者的這種理解,中國古代合于陳子昂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外國經典作家則合于左拉在1866年寫《邁斯·海因斯》所說——“對我來說,藝術是對社會的否定和對人的肯定,置于社會的一切法則和要求之外。”尤其在中國古代,藝術家與詩人、士與社會制度尤其是高壓的政治制度的沖突是如此強烈,屈原“行吟澤畔”,司馬遷發憤著書,李白醉臥長安“高蹈狂放”,在其藝術表達與驚世駭俗的行為背后,站著的不正是一個個在天地之間發出吶喊,欲沖出樊籠與無形枷鎖束縛的自由心靈嗎?
《天真與自由:漫步中國古代藝術》可視為當代“談藝錄”,是一部當代青年學人關于中國古代藝術的“思想錄”與藝術隨筆集。于中得見性情、得見史實、以及國人思想與人文脈絡,這樣的閱讀是一場有人親切伴隨、侃侃而談的中國古代藝術的“漫步”式的藝術遠足之旅,實為讀書人至為快慰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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