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詩》
一直對《詩經》的語言之美有一種深深的眷戀。年少的時候,癡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樣樸素而浪漫的句子,不知道怎樣的人寫出這般如秋葉之靜美般的文字。作為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本是中國這個詩之國度的童年時代,但此句卻有一種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感覺,是一種“人生若只如初見”的珍愛。它不事雕琢,卻是清水芙蓉一般,美得令人震撼。
時至今日,《詩經》對我們最大的影響,依然是它的文學文字之美。木心先生說,如果中國有好比希臘史詩一樣的宏偉史詩,二選一的話,他也寧愿選擇抒情詩“詩三百”。
《詩經》誕生初始,相當于現在的歌詞,是和音樂、舞蹈一起配合用來歌唱的民謠。所以,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詩經》中有那么多重疊的章句,所謂“一唱三嘆”,這是隨著音樂節奏的重復而反復吟唱的。這種章節特點,聽起來是一種語言的回環往復或語調的遞增漸強,讓人有一種感情的反復回味和沉淀的感覺。不僅如此,《詩經》中的大多數篇章都有疊字出現,在詩歌中,疊字的運用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抒情效果和表現力。如我們熟悉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還有“關關雎鳩”“蒹葭蒼蒼”“言笑晏晏”“信誓旦旦”“河水洋洋”“悠悠蒼天”“風雨瀟瀟”“春日遲遲”等等,這些疊詞使詩本身讀起來朗朗上口,有很強的音樂性和節奏感,也讓詩歌意義的傳達有一種綿長悠遠、余味無窮的感覺。在后代的詩歌歷程中,還有很多這樣優美動人的疊詞,如《古詩十九首》中的“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如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因為這些疊字,我們便不能囫圇吞棗,只能字字吟詠,在細嚼慢咽中,才能品味到這些文字背后的情深意長。
《詩經》之美,還在于它描畫了很多“在水一方”的古典美人形象。無論是《關雎》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還是《蒹葭》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都有一種“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朦朧之美,這是一種“輾轉反側,寤寐求之”或者“溯洄從之”“溯游從之”的追慕狀態,這種對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美人之贊,對美好愛情的渴望,在《詩經》很多篇章中都有精彩的呈現。比如《月出》對月下美人的贊嘆,“月出皎兮,佼人燎兮”,也是一種想象中的仙子形象。你只可遠遠地靜靜地欣賞,而不能餓狼撲食似的狼吞虎咽,所謂“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這樣的形象還有“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等,而直到《衛風·碩人》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兩句神來之筆,一個古典美人的形象才就此定格,時隔千載,我們可以忘掉她的“手如柔荑,膚如凝脂”,但卻可以清晰地看見她顧盼生輝的神態,垂垂如笑,款款而來。
《詩經》之美,更在于它蘊含的內在情感力量。《詩經》中充滿了真摯而持久的深情。正如孔子對《詩經》的評價: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在那個“從前慢”的時代,“思無邪”是“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的忐忑,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賜音”的期盼,也是“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扉席,不可卷也”的堅定。“既見君子,云胡不喜?”這是金庸筆下的程瑛,見到楊過時反復書寫的八個字,出自《詩經·鄭風·風雨》。這種若無其事的含蓄,內心卻是波濤洶涌的情感流動。然而程瑛也僅止于此,她人淡如菊,懂分寸知冷暖,所以,我們才為她這言淺意深的八個字深深感動。程瑛的感情和《詩經》“溫柔敦厚”的詩教也十分匹配,金庸先生真是古典文學的高手。所謂“怨而不怒、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它表達的其實是一種分寸感,一種平和的心態,不必過分夸大自我的任性情緒,不必太執著人生的缺憾,因為缺憾是永遠存在的,我們只能思索如何去改變現有的處境,跳出自我的局限,以更得體更優雅的方式與這個世界相處,從而獲得生命不斷成長的持久能量。另外,《詩經》中不僅有投桃報李的感恩之心,還有“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這種對人與人之間持久情感聯系的渴望,“惠而好我,攜手同行”,承蒙你對我的情誼,我們結伴同行吧。這種互為知己、彼此珍惜的深刻情感聯系,才使得《詩經》的很多篇章百讀不厭。最質樸的也是最動人的,《詩經》有人類最初的赤子之心。
當然,《詩經》中也有很多像《摽有梅》中的女子那樣急于求嫁的大膽呼喚,有“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這樣的閨怨情緒,有“如之何勿思”“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樣的直抒胸臆,這種質樸熱烈的情感在《詩經》中頻頻流露,是后代思婦詩、閨怨詩的濫觴。和《楚辭》對于鬼神的詰問不同,《詩經》大多是觀照現實的,《國風》中有不少反映人民生活疾苦的詩篇,《雅》《頌》中有很多對于文化禮儀和社會制度的描述,這些都是和人們的生活密切相關的。所以也有人從整個中國文化的角度解讀《詩經》,那是更寬闊的視角。
讀《詩經》,我也十分驚訝地發現,它在兩千多年前就為我們貢獻出了那么多高頻的成語,如巧言如簧、暴虎馮河、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天作之合、旅力方剛、經營四方等等。漢語言博大的表達力,在那時已經爐火純青了。難怪孔子告訴我們“不學詩,無以言”。如果要給青少年做一本《詩經》的選集,我想我對入選篇目的標準已經胸有成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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