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鋒剛:以真致美——莊子心性之學的美學意蘊
莊子對現實人性的“偽”與“俗”的批判和消解,對生命存在的真與美的彰顯和高揚,其致思方式本身就指向一種美和藝術的最高理想,在根源上與美和藝術的本性是相通一致的。
莊子是先秦思想史上最具有美學趣味和藝術情趣的思想家,之所以如此說,原因在于莊子的心性之學所飽含并指向的那種對人性之“真”與“美”的理想和追求。對人性至真、至美的彰顯和高揚,使莊子的心性之學具有豐厚濃郁的美學意蘊。
在莊子看來,天地萬物以及人類的存在本性和意義,在根源上是由道所規定的。但在現實世界中,人的欲望、知識、觀念、行為等都在不同的層面上以不同的方式遮蔽著道、背離著道,從而導致人的現實生存表現為一種顛倒的、非本真的狀態。莊子指出,當人的感覺欲望日漸開啟、萌動并持續膨脹的時候,人的淳樸自然的天性就受到傷害并日趨死亡。不僅如此,人的知性與價值觀念也在不斷背離和扭曲人的真實的存在狀態,造成心智的封囿、萎縮、僵化和枯竭,使人與人之間相互傾軋,難得心靈的寧靜與自在,催生著人的“機心”,不斷助長著各種各樣的“巧”、“詐”、“偽”,日益遠離生命的真淳。除此之外,人的存在境域也在根本上決定了人的知性能力的有限性。莊子認為,我們對事物的經驗和認知,不過是主觀的、片面的、有限的、對象性的知,而非事物本身的存在性狀。但在現實生活中,人 們卻把這種對事物的有限認知當作事物本身,從而造成對事物本身存在性狀的遮蔽和扭曲。同時,這有限的經驗和認知又反過來強化著人的偏見以及對偏見的執著, 凝結并固化為某種慣常的價值觀念和生命態度。這些形形色色的價值觀念和生命態度遮蔽、偏離、扭曲著人和萬物的存在本性和意義,使人日益陷溺于各種各樣虛妄 顛倒的善惡、是非、毀譽、榮辱的漩渦中。莊子批評儒家所追求的仁義圣智等價值觀念,不但在流俗層面上因其世俗性本質而異化為“禽貪者器”,滋生了崇高的謊 言和卑劣的偽善,而且以非道為道,在“人道”的層面上背離和遮蔽了“天道”。對于人的本真存在來說,儒家的仁義圣智等價值觀念,無異于桎梏鑿枘、駢拇枝 指、附贅懸疣,使人失其存在之本、道德之常、人性之真、生命之美。
在莊子看來,要實現人的本真的存在狀態,開顯人性的真與美,就要從根本上回到道。從“人為”回到“自然”,從“人道”返回“天道”。道無所不在、無時不在,但在現實世界中,道卻是隱而不顯的。人們往往把道當作某種外在的對象,習慣于以語言、文字、知識、思慮等方式去言道、思道、求道,并希望在此基礎上擁有道,這使得我們非但不可能走向道、接近道,反而逐步地遠離道、遮蔽道,從而造成人的現實生存的非本真狀態。因此,首先要通過“外”、“忘”、“喪”、 “無”等體道經驗逐步消解和凈除現實世界的欲望、功利、知識、觀念、價值、毀譽、榮辱、是非、分別、物我、死生等對人的自然本真的存在狀態的遮蔽和扭曲, 實現人的心靈和精神世界的徹底凈化。
在滌除欲望、知識、 觀念、思慮等對心靈的覆蔽的同時,還要進一步忘掉這一切遮障的根源——“我”,所謂“無己”、“無我”、“喪我”。唯此,才能“入于天”,回到“與道為一”的存在本性。顏回之“坐忘”、“心齋”,就是這樣一種由忘仁義、忘禮樂,乃至最終忘掉自己的形骸智識,徹底凈除附著在心靈上的種種污垢,朗顯心鏡本然 之明的體道經驗。“削木為鐻”的“梓慶”之所以能夠把一種工匠的活動變成“驚猶鬼神”般的藝術創造,就在于他能夠從“慶賞爵祿”、“非譽巧拙”這些世俗評價,以及自身的“四肢形骸”的拘限和束縛中解放出來,獲得心靈與精神上的徹底自由,開顯事物的本真情狀。
在莊子看來,只有從根本上斷除關于道的種種認知、言說、思慮的意圖、方式和手段,才可以無心而合道。為此,莊子特別強調“目擊而道存”、“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以心復心”等內在心性直覺對于體驗道的意義。這就要求我們從外在對象性世界中轉身,回到生命本身,通過“修心反真”、“體性抱神”等心性修養的工夫,開啟和守護內在生命的覺性和光明,讓心靈回歸精純不雜、恬淡平易、虛寂專靜的本然狀態。在此過程中,不斷通達耳、目、鼻、口、心等外在感性世界與內在精神世界的澄明通徹,本真地經驗本真的世界。在此本真性的世界經驗中,人與萬物各自敞開其天生自然的存在本性和意義,實現無往而不在的自在與自由。
在莊子那里,“真人”并非某種抽象的人的觀念,或某種特殊的人的形態,而是回到了人的本真狀態,實現了人的天生自然的內在本性的人。他凈除了現實世界各 種各樣人為的、非自然的“偽”與“俗”對存在之“真”的背離和遮蔽,超越了現實世界的欲望、利害、得失、計較、思慮、觀念、毀譽、榮辱、死生等對心靈和精 神世界的羈絆和夾纏,其存在方式和生命律動合乎天道自然的韻律和節奏,從而與天為一,與道為一。
顯然,莊子的心性之學所開放的并非一個現實的世界,而是一個理想的境界,一個美和藝術得以生成的境域和空間。莊子對現實人性的“偽”與“俗”的批判和消解,對生命存在的真與美的彰顯和高揚,其致思方式本身就指向一種美和藝術的最高理想,在根源上與美和藝術的本性是相通一致的。首先,心性是人與萬物相交流的中介,它既包含著對天地萬物的感知,又滲透著對天地萬物的情感體驗和價值評價,最終指向對人與天地萬物的存在本性和意義的領悟和揭示。而心性通達天地萬 物的方式,并不是依賴語言、概念、思維等,而是訴諸人內在生命的直覺、感悟、體驗等方式,其本身就具有強烈而鮮明的美學意味。其次,莊子所追求的那種純粹、本真、虛寂、專靜的心靈和精神狀態,正是人的心靈和精神世界不斷突破現實功利的束縛而進入美和藝術經驗的前提和保證,是審美和藝術心靈所具有的根本特征。最后,莊子所描述的那些有道之人的世界經驗和生命態度,恰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所特有的那種藝術性的感受和經驗世界的方式。
莊子的心性之學充滿著對人性迷失的深情悲憫。如果說美和藝術就是對人性的悲憫和拯救,對家園的尋找和回歸,那么,莊子的心性之學就真切地表達了這樣一種 美和藝術的理想。也正因如此,莊子給了中國美學與藝術精神深刻的啟迪和深厚的蒙養,千百年來不斷地流淌在中國美學和藝術的精神血脈中。
(作者單位:蘭州大學哲學社會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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