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家常菜”
汪曾祺先生在《家常酒菜》中說:
家常酒菜,一要有點新意,二要省錢,三要省事。偶有客來,酒渴思飲。主人卷袖下廚,一面切蔥蒜,調(diào)佐料,一面仍可陪客人聊天,顯得從容不迫,若無其事,方有意思。如果主人手忙腳亂,客人坐立不安,這酒還喝個什么勁!
看過汪先生一張照片,穿著毛線背心,系著有圖案長圍裙,站在一個案子前,案子上大大小小七八個碗盞里堆著各種原料和配料。汪先生手中端著一個瓷盤,神態(tài)自如,安閑若素,臉上帶著微笑。這張照片是他和王世襄、范用在一次家庭聚會上拍的。記著范用寫過,有一個時期,京中這幾位“老饕”,隔一段時間,聚一下,每人自帶一個菜的原料,去到現(xiàn)場,自己動手,展示手藝。這張照片大約就是那個時期的產(chǎn)物。從照片看,汪先生正如他自己說的“從容不迫,若無其事”。
不過,汪先生能做、會做的,也只是“家常小菜”,正如他多談到的煮干絲、麻婆豆腐和茶葉蛋。他的小女兒汪朝對我說過,別看老頭子談得頭頭是道,他自己會做的,也就是一些小菜,一些家常菜。那些鮑魚、龍蝦,一個是他吃的機會少,更沒機會自己親自弄,話說回來,他也未必看得上。汪朗也對我說過,老爺子會做的、做得好的,也就是那幾道菜。
說到豆腐,汪先生在《旅食與文化》題記中說,一次到醫(yī)院做檢查,發(fā)現(xiàn)食道有一小靜脈曲張,醫(yī)生囑咐不能吃硬東西,連蘋果都要攪成糜。這可怎么活呢?可是老頭子還挺自信:幸好還有“世界第一”的豆腐,他說“我還是能鼓搗出一桌豆腐席來的,不怕!”
這并非妄話,汪先生對豆腐確是頗有研究。他有一篇長文,專門寫各地豆腐,有北京的老豆腐、湖南的水豆腐,干豆腐、豆腐干、千張(百頁)、豆腐皮(油皮、皮子)。吃法有香椿頭拌豆腐、虎皮豆腐、家鄉(xiāng)豆腐、菌油豆腐、“文思和尚豆腐”、麻婆豆腐、昆明的小炒豆腐、高郵的汪豆腐、北京的豆腐腦、四川的豆花、揚州的大煮干絲、湖南的油炸臭豆腐干、杭州的炸響鈴、安徽屯溪的霉豆腐……極盡豆腐之能事,把各地豆腐的做法和吃法介紹了個遍。汪老頭以為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一箸入口,三春不忘”,麻婆豆腐和煮干絲是老頭兒的拿手好戲,他說,“煮干絲成了我們家的保留節(jié)目”:干絲是淮揚名菜。大方豆腐干,快刀橫披為片,刀工好的師傅一塊豆腐干能片十六片,再立刀切為細絲。這種豆腐干是特制的,極堅致,切絲不斷,又錦軟,易吸湯汁。煮干絲沒有什么訣竅,什么鮮東西都可以往里擱,“我的煮干絲里下了干貝”,上桌前要放細切的姜絲,要嫩姜。———這已是很講究了。
是的,豆腐是家常菜中的家常菜。梁實秋說,豆腐是中國食品中的瑰寶。連知堂老人都說“豆腐這東西實在是很好吃的”。知堂寫過一文《豆腐》,他說,有一回家里在寺院做水陸道場,他去了幾回,別的都忘了,只記得“有一天看和尚吃午飯,長板桌長板凳,排坐著許多和尚,合掌在念經(jīng),各人面前放著一大碗飯,一大碗蘿卜燉豆腐,看上去覺得十分好吃”。但要把豆腐做好做絕做講究,還是需要一些心思的。
汪先生寫《金冬心》,寫揚州大鹽商程雪門宴請新任鹽務(wù)道鐵大人鐵保珊,特邀金冬日著陪。在文中汪曾祺寫了請客的場面,列了很長的一個菜單:寧波瓦楞明蚶、興化醉蟶鼻、陽澄湖醉蟹、新從江陰運到的河豚魚;甲魚只用裙邊,鯚花魚不用整條的,只取腮下的兩塊蒜瓣肉,車螯只取兩塊瑤柱……這也只是汪先生的賣弄,正如黃裳所說的,是“才子文章”,“不過是以技巧勝”。這些菜若要叫汪先生做,他是做不出來的(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要‘翻白眼’的)。也許,他根本不屑去做。
所以,汪曾祺的美食,也只是平民美食,是老百姓的“家常”美食。或者說,是文人的美食。汪曾祺自己也說:文人所做的菜,很難說有什么特點,但大都存本味去增飾,不勾濃芡,少用明油,比較清淡。學人做的菜該叫什么菜呢?叫做“學人菜”,不大好聽,我想為之擬一名目,曰:“名士菜”。
汪先生的“菜”,大約即可稱為“名士菜”的。這也符合他的性情。這個結(jié)論,是可以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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