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顧農《與魯迅有關》“中國化”學術寫作一例

《與魯迅有關》,顧農著,鳳凰出版社2014年9月第一版
每得一本新書我總是先睹前言、后記為快,許多書友亦如此。顧農新著《與魯迅有關》到手,它卻沒有后記,而前面的“小引”又很短,竟不足五十字。“小引”只說明書里所談,與魯迅“沒有任何無關的東西”,可謂是書名語義的重復,等于連這個“引”也沒有了。“小引”轉述了一句魯迅關于凡事“都和我有關”的話,那是魯迅的話。顧農自己的,加上魯迅說的,全文印在封面腰套,那么一小塊,我的失望可以想知。莫非補我失望,顧農特意扉頁上手書數語,倒比五十來字多出了一倍。抄如下:
此中諸文寫得拖拖拉拉,前后在三十年以上,而皆不合于橫行四海之西式規范,在當代英雄法眼中必屬野狐外道無疑。幸而學勇道兄一向似乎亦在此道之中,故樣書一到趕緊寄奉,以求其友聲,并乞鼓吹,說明雖野狐亦復有禪,可以同參也。如此,則學界幸甚矣。
其中“西式規范”云,指我近日轉閱給他的劉緒源文《“西式規范”之我見》(我與劉看法很是共鳴),《文匯報》正討論學術論文寫作受這規范負面影響,針對不如人意的學位論文,有人指出大有學術寫作“去中國化”問題。
顧農本業治古典文學,于兩漢魏晉一段的建樹蜚聲學界,他的魯迅研究恰以魯迅與古代文化的關系見長,此書以此頗具學術特色(可惜書里未得充分顯示)。《與魯迅有關》談了不少魯迅研究中的問題,我不敢置喙。研究魯迅,我年輕時即錯過了學習他人成果時機,也由此失去探討興趣。在學校謀生,課堂上不得不講講魯迅的。所講止于常識而已,從來不敢撰寫關于魯迅的論文,“魯研”是門不小的學問。單說提出新論之前,必須了解別人說過什么,這就得下幾年功夫。因而我也從不鼓動碩士生做魯迅的學位論文——等你弄清了學界成果,差不多逾過了論文答辯時限。
讀《與魯迅有關》,無力評騭書中的真知灼見,感興趣的在于真知灼見的如何表達。正如顧農作為古代文學專家,他的表達充溢中國傳統的治學內蘊,很“中國化”的。譬如《魯迅的“硬譯”與周作人的“真翻譯”》一篇,談的話題較大,內容也分多個層次。周氏兄弟都主張逐字逐句的譯法,兩人表述和實踐程度則不盡相同,魯迅愈加“硬”一點,“寧信而不順”。他翻譯法捷耶夫的《毀滅》,主人公萊奮生的稱呼,不依中國習慣譯“隊長同志”,“硬”循俄文詞序譯作“同志隊長”,讀來好不別扭,不為讀者喜聞樂見,當然也不為后來的翻譯家效仿。然而,魯迅不為讀者、譯者所知曉所理解的苦心乃是,他不只堅持原著翻譯的真實,甚而意在藉此引進西方文法嚴密的長處以補中國文法不很嚴密。顧農文章摘引魯迅致瞿秋白信:
這樣的譯本,不但在輸入新的內容,也在輸入新的表現法。中國的文或話,法子實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訣,是在避去熟字,刪掉虛字,就是好文章,講話的時候,也時時要辭不達意,這就是話不夠用,所以教員講書,也必須借助于粉筆。……要醫這病,我以為只好陸續吃一點苦,裝進異樣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國的,后來便可以據為己有。
顧農接著感慨:“原來他有這樣深遠的考慮,心事浩茫地為中國的未來著想。事實上,在20世紀30年代,歐化的句法已經大量進入現代漢語的文學語言,從外國‘拿來’、‘據為己有’的東西越來越多。到今天,情況就更加是如此,這一趨勢方興未艾,大踏步地向前。魯迅的設想正在一步一步地成為現實。翻譯在這一方面的貢獻是必須承認的,對此大量的翻譯工作者恐怕未必自覺,而魯迅則不僅自覺,他簡直是有預謀的。”魯迅的話已經很明白了,無需多作分析闡釋,無需再演繹論證,顧農的感慨,雖三言兩語,但魯迅的自覺,遠見,意義,均說到了位。十年以前周作人已說過與魯迅大體相同的意見,顧農在文章中引述并評點,仍舊要言不煩:“因此可見周氏兄弟在這個問題上的深謀遠慮是一致的。由于這一思路過于超前,而且大大超出了翻譯工作者一般的責任,對此能夠深刻領會、自覺奮斗的人不算太多,可以說是必然的事情。”本來,超前、超出一般責任、曲高和寡且必然,每一點無不可引申、發揮,顧農且不,他相信讀者可以了然。擇取所論作家的言論、事例,簡要引述,再予以精要評點,正是最為樸素的方法:擺事實,“點”道理。一“點”即透,即透即止,何必絮絮叨叨。低估讀者學養、智商,絮叨若干廢話,恰是當下學位論文常見的弊病。顧農此篇所用材料足夠寫一篇內容厚實的學術論文,他只以隨筆出之,這是他堅持“中國化”的選擇。“中國化”論文深入淺出,舉重若輕,讀來不如“西式規范”的吃力,然而絲毫不意味它寫起來容易。倘根柢不深,缺乏學養和功力,只能是淺入淺出,舉輕是輕。
當然,“西式規范”也是一種選擇,顧農就寫過數量可觀的“西式規范”的論文,如他寫過許多“中國化”的學術隨筆。“中國化”抑或“西式規范”,因內容、因立意而定。無論中國化,西式化,必須有學問在內。近年“西式規范”往往“范”在架勢,學術底子綿薄便羅列概念、好用新詞;篇幅不足則肆意文字注水,批評者正有的放矢于此也。即如“中國化”的學術寫作,哪里只限詩話、詞話、札記,也還有《文心雕龍》那般皇皇巨著。微觀與宏觀,中國化與西式規范,彼此無可替代。有些論題,非詳加綜合、演繹、推論不可,非“西式規范”則難以解決。中與西,亦不相斥,唯相得益彰,學術才得共榮。
我與顧兄乃同窗,且每每所見不忤。“去中國化”的話題上尤為一致,不妨謂之同黨,忍不住說了這些助威的話,亦人之常情吧。我是不反對“結黨”的,只要不“營私”。文化繁榮,結黨或是一要素。這要素,文雅的說法是“流派”,流派紛呈正是繁榮的標志。
最后提一提顧農此著的微瑕。既然書里所集文章寫作時間跨度很長,最早有上世紀八十年代發表的,最好篇末注明寫作年月,此一時彼一時。著者和編輯都疏忽了,這于讀者準確地理解文章思想多少有點小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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