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的世界及其存在的方式——再讀蔡亮先生素描感懷
27年前,我們在當時的美院畫廊舉辦過蔡老素描展。在整理、編輯蔡亮教授的素描集的過程中,我們有幸讀到蔡老一生留下的五百多幅素描,其中有蔡老十七歲時所畫、現存最早的珍貴作品;有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藝術巔峰時期,為我們這一代藝術學子熟記于心的素描精品。這樣多的數量、這樣高的水準、如此豐厚的一份藝術遺產,在專業畫家和學院教授中都是鮮見的。端詳著這些藝術精品,回想著蔡老一生的坎坷經歷,我們沉浸在深深的思念和懷想之中,常常向著過去、向著歷史發問。整個整理、編輯的過程實際上成了一個親近的過程,揣摩的過程,運思和追問的過程。一晃之間,這一幕已經過去27年。那時的青年畫家,今天都已是退休之年。但這一幕仍然記憶猶新。蔡老的素描與繪畫仍時在目前,他的為人、他的風神總在我們心中長歌。

《紅軍三大主力會師》,蔡亮、張自薿 ,油畫,166cm×331cm,1977 年,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藏

《延安火炬》,蔡亮,油畫,164cm×382cm,1959 年,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藏
認識蔡亮教授的人,無不熟悉他一生的代表之作,也是新中國現實主義繪畫的經典之作——《延安火炬》。那長龍般的狂歡的隊伍,那火把照亮臉龐的熱騰騰的人群,以及那些鼓號手忘情的行姿動態,都是我們這一代青年學子所閉目能詳、熟記于心的。順著這個開放、動態的回旋結構,我們常將目光專注在歡騰的鼓號手身上,這些生動傳神的形象常令我想到倫勃朗的《夜巡》,我不止一次地想到:這些栩栩如生的鼓號手是否也如《夜巡》主人公般真的實有其人。在整理和編輯蔡亮素描集的時候,幾張1950年代末的嗩吶手的素描格外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是幾幀相當傳神的小速寫,從不同的角度,生動地捕捉住了吹奏嗩吶的農民的姿態:鼓起的雙腮,吸納著信天游的空氣和音韻,帶動了鼻翼輕輕扇動;低鎖的眉頭之上,刻寫著幾道深深的額紋,也刻寫了號手的專注和忘情;微閉的雙目投在跳動的手指之上,也把自己深深地投入嗩吶的樂聲之中。在這里,嗩吶與人融合一體,共伸共展,帶著農民的粗放和爽直,帶著樂聲驟起的激越和緊張,還帶著幾分陜北高原特有的凄厲和悲愴,引領著觀者步入這個農民的世界。
顯然,我們在這里切入的不僅僅是一個農民的世界,在這個農民的世界后面還隱蔽潛含著作者自己的意識世界。也就是說,這個具有速寫性質的素描作品向我們顯露的同時,還有作者“在”此時此地留下的痕跡——如此激越跳動卻又不失準確的筆跡,如此迅疾有力而又不失控制的線條。在這線條和筆跡的后面,有一雙與那撥動嗩吶的雙手一樣靈巧而富于感覺的手。無疑,彼時彼刻,嗩吶與樂手是一體的,素描與畫家也是融為一體的。
蔡老的素描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農民,他尤其畫活了陜北農民。何謂“活”?即捉住了陜北農民的特點。陜北農民的特點是什么?是他們的方方正正的大臉龐?是地緣性特點演化而成的高鼻梁、寬額頭?無疑,這些特征都很重要,但并不是全部。一張真正的農民的臉是陜北高原、黃河流域的天地風雨中、被不斷磨練和吹打的過程中才顯現出來,重要的是這種顯現并不向每個人“敞開”,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看”見。在西北高原之上,這種隨處可見的農民的臉是容易被人忽視的,這種特點將為人們熟視無睹。也就是說,這種特點,這個“存在者”即在它的存在過程中、在它的世界里呈現,又在其中被遺漏、被藏匿。
蔡老青年、中年最寶貴的時光是在陜西度過的。陜西是蔡亮先生的政治生命處于最低谷的勞作之地,也是他的藝術生命重新調整的更生之所。從他的履歷中可以讀到,那幾年,他幾乎年年都到陜北的農村去:多少年,蔡老和農民生活在一起,勞動在一起,那個時代的藝術家對農民是謙虛熱情的,這種謙虛熱情又使得他們從農民那里獲得了信任和親近的回報。在關于蔡老的傳記和回憶錄中,記載著許多他與農民的動人佳話。事實上,蔡老本身有著很農民的一面,他那爽朗、率直、充滿頑童般的機趣和執拗的一面,在認識農民世界的過程中,在農民的特點被敞開的同時,敞開出來了。
只要拿起畫筆、只要在農民中間,只要在農民世界的這個“他方”,蔡老就擁有了自己的真正的生活,就擁有了一個完整的人的自覺存在。蔡老的“人”的存在正是在農民的世界之中,是在與農民的交往中,是在農民般的生活磨練和吹打中呈現出來的,因此,蔡老和農民的關系是一種情感的依托關系,在他們中間有著一種命運的契合。這種契合,使得蔡老對陜北農民有著深刻理解,陜北農民的特點是必然要被蔡老的意識世界所洞見的。
這種對陜北農民特點的洞見非一朝一夕、一己愿望或一個頓悟所能完成的。有著“下鄉”的量的經歷,不等于就能獲得真正的體驗。蔡老畫陜北農民有一個漫長的體驗過程。這里簡括地談談“體驗”的概念。“體驗”帶有“參與”正在進行中的事物的意思,卻又不同于“參與”,而是指“參與”過程在心里的留存物,意味著“參與”的過程在心中的延續。我們經常使用“體驗”一詞,所指的是對經歷的事物有所感,并且這種感受的結果留存下來,隱匿在心中。品嘗了梨子的滋味,并把這種“甜”的具體感覺轉化成一種自我意識,這才能稱為“體驗”。在這里,“體驗”意味著經歷的事物在心中價值化的轉化。一如德國當代哲學家伽達默所說:“只要某些東西不僅僅被經歷了,而且其所經歷的存在獲得了一個使自身具有永久意義的鑄造,那么這些東西就成了體驗。”“體驗”的性格,一方面在于它是真切的經歷,另一方面是這種經歷在主體的人的自身中的流痕,在心中的價值化的鑄造。
從1956年開始,蔡老就畫了大量的陜北農民素描。蔡老在農民的世界中經歷、追尋,經歷那風風雨雨的高原生活的洗禮,追尋政治動蕩之后的精神依托。他畫得最多的是男人。這是黃土地上的漢子們所特有的骨骼、特有的粗放,在高原風雨中、在黃土人流中隱匿和顯現,深深地吸引著蔡老,觸動著他的深層性格中沖動與困頓的精神牴牾。他筆下的農民,神氣的,謙遜的,靈動的,木訥的,但都是那樣濃重,那樣厚實。在這些群像之中最為動人的,是那一類眼中露出諧謔的目光、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神情、憨厚可愛的農民肖像。我想:往往也正是這一類的素描過程中,農民這一“存在者”進入蔡老的“存在過程”,其特征與蔡老自身的生命意識遭遇了,那種惟妙惟肖的神情刻畫,讓我們感到了蔡老與農民深沉而自然的心理契合,感到了一個“自身具有永久意義的鑄造”。
沿著蔡老農民素描的基本發展脈絡,我們可以感到他在不同時期的體驗及此基礎之上的形式的流變和發展。在他上世紀50年代的早期作品中,影調的塑造,是一個重要的特點。但在60年代以后的作品中,蔡老開始強調影調與線的結合,那常見的光影明暗的塑造,漸漸地為更為精練、準確和一次性用筆的結構塑造所代替。幾天前,經司徒先生提醒,讀到20世紀法國哲學家柏格森,他用綿延來作為解釋時間的話語。他說:在綿延中,各個瞬間是內于彼此又異于彼此的。蔡老的素描的發展,正是從人到畫各種因素互為作用、而從內部產生的。一經產生,又都存在著變化。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蔡老的素描與他所面對的農民世界共同萌生,它們內于彼此,藏匿在彼此之中,而又異于彼此。
蔡老的素描真正的成熟期是上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這個期間,蔡老佳作迭出,我們今天所熟悉的蔡老的素描代表作,多是出于這段時期。這些素描中的農民是真正意義上的蔡亮式的農民。影調與線條相合,結構與光線相融;每一筆都有變化,又都切在點上,準確而有神采;炭精棒粉罩在微黃的紙上,似乎混合了黃土的色澤;光線從高原的四周照射過來,平光,卻骨骼鮮明;堅實,卻絕不平板;濃重渾厚之中透著一種關于結構與神情相契相合的諳熟;那樸實無華的表情裸呈著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的生存本象;無論是叨著煙斗,還是咧開的嘴,都在傳達著一種綿長的農民的情緒,似乎在輕輕掀動隱蔽其后的幾多故事,幾多生動的經歷。
在這里,素描的語言已不是一般的眉目傳神的表達工具。在這些風格獨特的素描中,語言已經成了一種維度,成為蔡老站在其中,歷經存在的召喚并符合這一召喚而本源地去看、去思的維度,它揭示著農民這一“存在者”的世界,又記錄著蔡亮這樣一個特定的生活經歷的生命存在,是蔡亮這個視覺的“牧者”的不平凡的精神收獲。
對于蔡老而言,農民、自己、客體、主體已經融成一體,通過思、通過視覺的“揭示”狀態的忘情和專注,蔡老已經進入一種安居其中的超越之境。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會感到蔡老那一代人在自覺主體意識世界時存有理性和道德的意向,在自覺活動過程中隱伏著一種良心的寬緩和檢審。也就是為什么我們在這些素描中讀不到現實的悲時怨世,而有著人格精神的動人力量和情韻自在的大家風范。今天,從那個時代過來或受到蔡老藝術影響的幾代人,重讀這些素描,所感受到的絕不只是幾個農民形象,在這里,那個時代所獨具的精神會被輕輕撥動,那流駐其中的特有的情緒被悄然勾出,并長久長久地令人感懷和激動。蔡老“在”他的素描藝術之中,既代表了那個時代,也超越了那個時代。
中國是農業大國,誰畫好了農民,誰就擁有最廣大的觀眾,就擁有理解這一命題深刻意義的人們的愛戴。蔡老正是用畫筆來揭示農民的“存在方式”,為中國農民傳神寫照的杰出代表,他在中國當代藝術史的地位將是不言而喻的。
(作者為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美術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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