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能可貴的哲理思考與文體創新
——王國猛散文新著《吹盡狂沙》哲學解讀

《吹盡狂沙》 王國猛 著
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
2021年11月出版
在深圳文壇,王國猛是一位與眾不同的散文作家,表現得很“另類”與“異數”。深圳是一座現代化、國際化的大都市,新城市文學的創作,包括打工文學的艱難探索一直是深圳文學的主流。王國猛的獨異之處在于,他將創作的視點從火熱、喧鬧的當下都市拉回到遙遠的歷史時空。他的最新散文集《吹盡狂沙》日前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出版。我讀完這本厚重的新書后,始感覺到書名的用意。作者用唐代劉禹錫詩《浪淘沙》中“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之典來作比,激勵自己在哲理小品文的寫作道路上勤奮不懈、努力用功,直至將小品文寫得爐火純青,臻于哲思之佳境。“吹盡狂沙”寄寓了他對新小品文寫作境界的美學追求,他賦予了散文創作以新的哲理思考與文體創新難能可貴,是應該引起文壇關注的。
“新歷史”意識與小品文的哲理性
《吹盡狂沙》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種“新歷史”的思考視角與錦繡超妙文采的結合。王國猛長期思考中國歷史長河中許多引人關注的人性話題,長久用筆墨關注人生哲理的思索,尤其是對已經逝去的中國歷史人物情有獨鐘的持久反思。這讓我想起劉勰所說:“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閱喬岳以形培塿,酌滄波以喻畎澮。”王國猛的可貴之處,首先在于一種“圓照”“博觀”的閱讀情懷與寫作視野,他的閱讀范圍很廣很深。十多年來,他遍閱各種中國古代歷史典籍與文學作品,從先秦至兩漢、魏晉,再到唐宋元明清,各個朝代的代表性文史著作,他都讀。在這種長期的文史作品閱讀中,他形成了自己獨具慧眼的理性批判思維,往往能劍走偏鋒,發前人所未發,擊中要害。他厚植文心,評說青史,頗具有一種新銳的思想鋒芒。讀他的歷史題材小品文,使人感覺清風撲面,可稱之為“新歷史”,讀者往往容易獲得一種認知上的新思考。這種“新歷史”小品文充滿哲理思考與學術新見,是一種哲理性與學術性的交融與滲透。
比如他在《被誤導的愛情詩》中對《詩經》首篇《關睢》的主題解讀,就大膽突破傳統學術史中“歌后妃之德”的說教,認為不應該將這首純粹的情詩套上說教的外衣,認定這是古代社會儒家道德強行干預男女情感的典型案例。再如《建安風骨》對“建安風骨”與“六朝文學”的美學特點之比較也很深刻,認為六朝文章雖似都市般富麗、花柳般繁華,卻因文人生活富足、久安舟車、不慮于事,文章美妙卻缺少骨力剛氣、難動人心魄。他論述一些文學現象,時發精辟厚重之論,如“凡經典者,一定有獨特見解和深邃思想,驚艷了時光,溫柔了歲月,讀后令人豁然開朗。”“最是那潔如善者之心、純似禪者之意的高空白云,已風流消散,無復當初。原來世上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經不起哪怕些微的摧殘。”可見,王國猛的這些小品文具有嚴謹的學術性,探討的大多是學術上頗有意義的話題,呈現出一種學術隨筆、學術小品文的內容特點,獨具新意。
除嚴謹的學術性之外,哲理性強也是其“新小品文”的一大特點。從秦宮漢闕都做了蓑草牛羊野的歷史深處思考人生、反思歷史,得出一種充滿辯證法思維的哲理結論,是《吹盡狂沙》的另一特點。這本書既是“新歷史”小品文,也是哲理性小品文。在《商鞅的幸與不幸》中,我們看到王國猛筆下這種常見的充滿辯證法的哲理思辨。在對秦國功臣、法家先驅商鞅的歷史功過進行評價時,王國猛提出頗具辯證法的哲理思考。作者說:“秦國人一邊享受著商鞅變法帶來的成果,一邊冷漠無情地看著商鞅被凄慘地處死。 ”王國猛犀利的目光洞穿歷史事件的表象,而深入到人性的骨髓深處,他的結論往往是一針見血、入木三分的。
《吹盡狂沙》雖是一種包含哲理的抒情性小品文,生花妙筆,字字珠璣,但王國猛心懷歷史情結,即使是描寫日常下雨,也寫得那樣不同尋常,充滿歷史的惆悵,帶有濃郁的古風:“這雨,怕是下了成千上萬年,撲落了渭城飄蕩的輕塵,驚醒了李煜客居的清夢,漲滿了巴山深處的秋池。在李清照的梧桐樹下滴落,在岳飛憑欄遠眺處暫歇,在陸游縱馬殺伐的夢中傾注。當然也在蘇東坡從容的腳步中虛無,在張志和淡然的垂釣中縹緲。”(《隔窗觀雨》)作者的情思猶如穿越了千年時空,實現了今人與古人的對話,以一種“新歷史”意識來宏觀透視、多維觀照歷史與人物,可謂圓照博觀,獨到深邃。
可以說,王國猛的小品文將哲學、歷史與文學的詩意緊緊地結合在一起,是在詩意的語言表達中滲透著深邃的哲學思考,又在哲學的思索中飽蘊著濃郁的文學詩意。
“心”的本體論與人的精神救贖
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中說:“覘文輒見其心。”讀了文章往往可以看到作者的內心想法。王國猛總能在栩栩如生的錦繡文字中傳達出對復雜歷史演變發展的深沉思考,這得益于他古典文學的專業基礎。在《吹盡狂沙》這本書中,我們時時處處可以看到古典文學的理論功底對他散文創作的影響。
王國猛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從對《紅樓夢》中林黛玉《唐多令》與薛寶釵《臨江仙》兩首詠柳絮詞美學風格之比較,可看出其鑒賞分析十分精彩:“在林黛玉眼中,柳絮香殘花謝,漂泊天涯,滿是愁苦,對世界已經生無可戀。而在薛寶釵眼中,柳絮在華堂前瀟灑起舞,蜂蝶聞香追逐,青春韶華,雖無根蒂,正好借助風力,直上青云。”“一個是寄人籬下,漂泊無依,心中孤憤;一個是富貴佳人,千里為客,躊躇滿志。平平常常的柳絮,因為兩人的性格、處境、心緒不同,帶上了強烈的情感色彩。一傷感,一激昂。”(《一身多任的曹雪芹》)這是從林、薛兩人的心靈世界出發而作出的評論,王國猛評人,總是能從個體的“心”出發,可謂知“心”之論。
王國猛是“心學”先驅陸象山的同鄉,很早就開始覃研象山“心學”,著有《朱熹理學與陸九淵心學》等專著,故他對“心學”的理解與研究自是十分深刻。在《用心參世界》《靈魂最重要》《靈魂做主》《精神解放》等篇中,王國猛強調了“心”即靈魂的重要性,提出要用“心”去體悟世界,開啟“心”的窗戶。他說:“經歷了歲月的洗禮,我們學會了用心感覺世界。花草樹木附麗的靈意、英雄高士彰顯的正義、山川江河透出的神韻、天地日月彌漫的精氣,不是肉眼所能看見、凡耳所能聽到的,必須凝神靜氣,心無旁騖,才能感知意會,領略其要。所以,越是透徹,越會棄置眼耳,而頻啟心靈。犀利的眼神、敏銳的聽覺,只能認知形形色色的世界;充沛的情感、靈動的心緒,方能感知氣韻生動的世界。”(《用心參世界》)同時,他又十分關注人的精神成長,關懷人的精神生存,提倡“讓精神呼吸新鮮空氣”,認為人不能尸位素餐、茍且偷生地活著,要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地做個有“精神”的人,不能讓“精神”生銹蒙灰,而要勤擦拭,“勿使染塵埃”,提出“精神救贖是必不可少的人生常態”。在王國猛看來,“心”即人的思想情感與精神追求,是人之所以為人、區別于動物的最根本的特征。探究人的精神出路、避免人的精神危機、完成人的精神救贖、實現人的精神追求,是王國猛恒久思之的散文主題。王國猛“精神救贖”的創作宗旨與他的鄉賢陸九淵、“三不朽”智者王陽明對“心”的重視是一脈相承的。由于有這種形而上意義的哲學深思,由于有這種“心”的本體論作為厚實的思想基礎,這使王國猛的“新歷史主義”小品文充滿了睿智深邃的人生哲理,最終回歸到大寫的“人”的旗幟之下,因而其散文創作本身也是探究人的精神質量與高度的審美歷程。
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中說:“夫立意之士,務欲造奇,每馳心于玄默之表;工辭之人,必欲臻美,恒匿思于佳麗之鄉。”王國猛的散文新著《吹盡狂沙》正達到了這樣的審美境界。這本書以“心”為立意之本,以人的精神救贖為創作旨歸,力求立意奇特、劍走偏鋒。同時,由于王國猛長期浸潤于古典文學的熏陶,尤其是受駢文與古賦之影響,他培養了一種良好的古典文學修養。良好的古文功底使他在散文創作上文辭工巧,達于盡善盡美之境,使讀者沉迷在美好的辭藻中。這本《吹盡狂沙》雖多為短篇佳構,卻辭藻工麗,語言雅致,字字珠璣,意境優美,給讀者以凈化心靈的審美享受。從學術的角度看,王國猛的這些“新歷史主義”小品文,既繼承了中國古代以《論語》為代表的語錄體小隨筆與以晚明張岱《陶庵夢憶》為代表的小品文的優良傳統,又在文體的美學特征上進行了新的探索,可謂一種具有新文體特征的學術隨筆、學術小品,體現了散文文體的自覺,是21世紀新時代小品文的進化與再創造。可以說,王國猛已經把“新歷史主義”小品文的創作當作他實現人生理想價值的一種生命嗜好。這是一種高妙的藝術情趣、文化情趣。
(作者系深圳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深圳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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