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東方聯合創始人王強談讀書:我懷疑不讀經典的人的判斷力
還沒見到王強,就聽說頭一天晚上的讀書分享會讓他有些不高興——現場觀眾只問投資,沒人關心他的書。
王強最大的標簽是新東方聯合創始人,他和俞敏洪、徐小平組成了我們常說的新東方“三駕馬車”。在電影《中國合伙人》中,他正是佟大為扮演的王陽這個角色的原型。
但相比于被視為成功的商人,王強更愿意被視為“讀書人”和“藏書人”。
中學時代在一位特立獨行的語文老師引導下,他開啟了閱讀的大門。進入北大英文系,身邊的老三屆學長和從“文革”走出來的老教授們,感染王強他們加入到這樣一個全民瘋狂汲養和補課的閱讀時代。
這種對知識的饑餓感也讓他很對“擁有”書籍有著原生的沖動。剛畢業留校,他就透支了未來三年半的工資買了兩套大部頭叢書。30多年里,他走遍世界各地,搜尋各種古書,收藏、閱讀相得益彰。但是他從未走進拍賣行,對于從歐美等地費力搜來的古書,他也不視為商品,在他眼里,那是二流藏家干的事。
他極度厭惡暢銷書,但不成想自己關于閱讀的隨筆集卻賣得不錯,剛剛由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再版出版。他也不喜歡營銷學,但卻用了“讀書毀了我”這個略有標題黨之嫌的書名。對此,日前在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王強說,毀字是在摧毀舊我、塑造新我這個意義上展開的。
訪談中,王強展現了強烈的個人意識,對自己的喜好和偏見好不掩飾,他曾放狠話說“書籍那么多,80%是垃圾”,這次又對那些拒絕閱讀經典的人表達了懷疑。

什么書是“一流的書”
澎湃新聞:《讀書毀了我》書名一開始就多少被說“標題黨”,這次沒有想過調整嗎?
王強:當時編輯徐曉給我這個標題,我也有些疑問。她就解釋說,這個“毀”字,在北京話里是“團”的意思,就是你要想做成形一個東西,首先要把它團起來,先是一個非成形的狀態。
我一想閱讀對我人生的作用,自我的成長,想象力和創造力的養成,就像我們做成雕塑之前,必須要把材料團起來,混成一團,這其實是“毀”的過程,而毀是為了立,也就是重塑。
正像我在印子里引用了法國哲學家阿杜的話,“有力量的文字”旨在“型塑”(to form)而不是告知(to inform) 。所以真正好的書,如果它不能打破、摧毀你過去的認知、經驗和思維方式,塑造一個嶄新的、開闊的自我,那這種書讀不讀價值不大。所以這個標題我還越來越喜歡了。
澎湃新聞:你的座右銘是“讀書只讀一流的書”,你的一流書標準是什么?
王強:在我看來,一流不是意味著思想絕對超前,而是一個作家的文字狀態有多么純粹。這個純粹讓我喜歡捕捉文字呈現的方式、再造的內容,構建出來的世界是讓我們耳目一新的東西,而不是東拼西湊,充斥著前人痕跡的東西。
如果一部作品看似很新,但實際上早有人珠玉在前,那這部作品哪怕再精彩也不能算是一流的。我常說先秦思想是一流的,因為它們幾乎沒有受其他思想方法論的影響,所以它們思想的獨立性保持非常強的。所以我衡量一本書是不是一流,我看兩方面,一個是純粹性,一個是呈現方式的原創性。
澎湃新聞:對一流作品的判斷實際上受個人知識結構、審美趣味等主觀性因素的影響,拋開這個,是否存在客觀上的一流作品呢?
王強:客觀上給一流作品下個定義那我認為就是經典。經典不是某一個人、某一家出版商的意志,而是在時間長河里,幾百年上千年積淀下來,一種集體無意識篩選下來的結果。這可能是客觀上最接近一流的作品。
所以狹義來講,每個人都有自己對一流的判斷,這是隨著你經驗、視野和審美的變化而變化的,你二十歲對一流書的判斷和八十歲時肯定是不一樣的。但從某種客觀角度來說,在一個文化傳統中,大家都認為是優秀的東西,我就認為這是相對客觀性的一流標準了,否則很難寫文學史了??赡軙雎缘魝€別優秀作家作品,但是總體上各種文學史呈現的方式是接近的,爭議不大。
澎湃新聞:有些作品是無法繞過去的。
王強:對,就像柏拉圖,全世界各種語種的文化都要去讀,這就是經典,這就是一流的。所以盡管每個人可以有自己的一流標準,但是作為讀者來說,能夠給自己定一個比較高的標準,先去涉獵那些大家都認為是一流的著作,那你品味的誕生就不會偏。
如果你偏偏要拒絕這些,你們都認為是一流的我偏偏不認為,好,我同意,但是我坦率地講,你自己審美的品位,思想的判斷力、敏銳度,是否能夠辨別后來不斷涌現的新文字世界,我非常非常懷疑。

王強
翻譯我更愿意相信已故譯者
澎湃新聞:那你在閱讀上有沒有什么癖好,比如有些人只讀最新作品,有人則說不會看去世不到20年的作家?
王強:當然,我有很多個人癖好。比如說翻譯作品,我是很挑譯者的。如果一部比較專門的書,比如哲學類的,譯者不具有專業背景的話我是很難相信的。而文學類譯作,我愿意先走進那些已故并且在世時比較高產的譯者,而不愿走進現代的很年輕的快手譯者,我本能地拒絕。
澎湃新聞:現在很多時候是只懂外語就去翻譯了。
王強:能讀原文我寧愿讀原文了,不能讀的我會去尋找那些已經故世的經典譯者。而且最好的譯者是一輩子只譯一個作家,或者只譯一部作品的。比如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不管用現代的眼光如何爭議,但是現在沒有一個人從精髓上超越朱先生的翻譯。
所以我說更相信已故譯者,這不是變態。因為在那個商業化沒有這么發達的時候,一個人選擇了翻譯這個冷板凳來做,這是一種生命的選擇。比如李丹翻譯《悲慘世界》,沒翻完去世了,他的太太方于接著翻。這樣窮盡兩個人生命的譯本,我不知道現在哪個譯者敢于向他們這個譯本來挑戰。
現在年輕人很少有我們那代人對知識的饑餓感
澎湃新聞: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意識地藏書呢?
王強:我覺得很自然,當年書荒,得到一本書很不容易。我最早讀錢鍾書先生的《圍城》是在1983年,盡管北大圖書館里有,我卻是在暑假內蒙古草原上讀到的。
當時我們上了現代文學課后大家知道《圍城》,沒上完課就都去圖書館借,很快就沒了。我整個一學期都沒借到,因為剛一還你錯過那個節點,就被別人借走了,買也買不到。
這種對書籍和知識的饑餓感現在你們年輕人是難以體會到的。比如說我讀中學時,我父親為了給我買一本英漢詞典,坐火車到北京去王府井書店排了一整晚。
所以我那個學期在北大沒能讀到《圍城》,暑假回到內蒙古草原做翻譯,在一個小便利店里發現了《圍城》,上面布滿了塵土。所以我第一部《圍城》是這樣得到的。我就覺得這個東西不能輕易讓別人拿走,就有了“擁有”的沖動,也就有了收藏的感覺。
第一次作為收藏買的是兩套大部頭的《胡適文集》《李敖文集》,當時我剛剛留校,在北大圖書館發現在賣這兩套書,價格是3600塊錢,我一個月工資120塊錢,相當于三年半的工資,根本買不起。怎么辦呢,我就做了最早的P2P——我就回到教工宿舍,一層一層一家一家借錢,湊了3600塊。這是我藏書的開始。
澎湃新聞:你現在藏書量是什么概念?
王強:我的書有兩類,一類是供我閱讀的,一類是收藏級的。收藏級的版本得是在某個領域達到了公認的標準,這個有幾千種。
澎湃新聞:現在對這種收藏級圖書的追求和當初收藏《圍城》《胡適文集》的動力還一樣嗎?
王強:內核是一樣的吧。因為我和其他純粹的收藏者不一樣,我還是個閱讀者。不像有些人收藏了之后,束之高閣等待下次拍賣,我不會拿去拍賣。之所以買很多不同版本,我是要比較不同版本之間板式、字體等等的差異,即便再珍貴的藏書我也是要一頁一頁去翻看的,不會買來等著增值,那是二流藏家才做的事兒。

王強在書中一再提及的埃及作家埃德蒙·雅貝斯。
碎片化時代反而應該慢下來
澎湃新聞:每年世界讀書日全國各地都有各種閱讀活動,有觀點認為,越是強調閱讀實際上恰恰是反映我們不那么關心閱讀。你如何評價我們這個時代的閱讀?
王強:我們進入了技術加消費的時代,每個人的興趣點越來越多,大家越來越難以專注,深刻的、嚴肅的閱讀越來越失去受眾,似乎這是碎片化時代的潮流。大家拿著手機、智能設備,好像獲得的信息越來越快、越來越多,但是沒有人去深度沉浸下去。
這是一個現象,但是如果只是隨波逐流的話,你只能成為大潮中的一員,而不可能成為這波浪潮中脫穎而出成就自己一點事情的人。所以反過來,當大家都追求淺、快、散的時候,你追求慢、完整、深度,似乎是逆潮流而動,但恰恰讓你贏得了和別人不同的厚重。
澎湃新聞:這幾天講演結束后,提問的觀眾都只關心資本,鮮有人提問你的書和閱讀,失望嗎?
王強:我基本上不太回答這些東西。我做投資從來不讀投資學方面的東西,我做新東方開始到現在,也從來不讀管理學的東西。這些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這都是信息,都是總結起來的標準化的東西,大家都知道,我再知道也只是和別人一樣。
但是哲學、歷史、美學這些人文的東西,它們帶給我的是眼光和判斷力,對我做企業也好,做投資也好,我看到的維度、層次和別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澎湃新聞:給讀者推薦一個你鐘愛的作家或作品吧。
王強:那就我在書中一再提及的埃及作家埃德蒙·雅貝斯(Edmond Jabès,1912-1991)吧。我不知道為什么迄今為止看不到一個中譯本(編者注:2017年始,廣西師大出版社陸續出版五卷《埃德蒙·雅貝斯文集》),但從我十幾年前發現這個作家之后,他的作品就成為了我的案頭書。
他是用法語寫作的猶太思想家,作品在文類上很難歸類,你很難斷定他的作品是詩,還是散文,還是哲學,還是宗教思考,但是又深邃又美麗,每次讀讓我心都砰砰直跳。

賬號+密碼登錄
手機+密碼登錄
還沒有賬號?
立即注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