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汪瑣記

汪曾祺
汪曾祺是個極有趣的老人。
許多文友與他相識、相熟,求過他的字、索過他的畫、存過他的書,繼而又有不少人寫過他的評論、專訪、印象記,汪曾祺于是成為“汪曾祺現(xiàn)象” 。
汪曾祺現(xiàn)象,不如說他已成為一種文壇風景線,那樣平靜從容地存在著,自然而然,毫無矯飾,隨遇而安,樂天知命。
一個可愛的好老頭。
江蘇文藝出版社曾出版過五大本的《汪曾祺文集》 ,陸建華主編,分為小說、散文、文論和戲曲劇本卷。當時我專門到汪老家取到這套書,繼而津津有味地連讀數(shù)日——我承認這種閱讀快感是久違的了。
讀完之后很想與汪老通電話,拿起話筒之后又猶疑,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在這樣一位睿智的長者面前,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三言兩語不太好表達,我只記得閱讀中一個細節(jié),大笑的細節(jié)。
當然是我大笑。
讀到《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一文時,突然出現(xiàn)了這么一段文字:
“沈先生讀過的書,往往在書后寫兩行題記。有的是記一個日期,那天天氣如何,也有時發(fā)一點感慨。有一本書的后面寫道:‘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 ’這兩句話我一直記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為什么使沈先生十分難過呢? ”
幽默、生動、傳神,師生之情借這簡約的文字傳導(dǎo)出來,而沈從文先生的性格,也就不經(jīng)意中呼之欲出了。
我沒法不笑,相信任何一位稍具幽默感和想象力的人都會忍不住發(fā)笑,汪曾祺一定也樂得不行,可他繃住勁,不動聲色地說了一段絕妙好辭!
沈先生的一生為人為文,影響了汪曾祺,他用“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以概括,其實這句話也適用于汪老本人。讀汪文,無論談地方風俗、花卉草木、風味小吃,無論憶童年思故鄉(xiāng),直至考據(jù)《葵·薤》和描寫自己“效力軍臺”研究土豆,處處流露出“赤子其人”的坦誠、恬淡,還有悟透人生的豁達與隨意,故而讀汪曾祺的文集,實在等于重新認識和了解一位風雨人生坎坷奮進的長者的心靈世界。加上汪老廣博的學識,對古典文化深厚的修養(yǎng),所以僅用“開卷有益”四字名之,顯然不夠分量。閱讀汪曾祺,從他的小說、散文直至戲曲、文論,不啻是一次心靈的洗濯、精神的沐浴,是視野的一次拓寬,是悟性的啟迪——感悟人生、感悟命運,感悟藝術(shù)與文化。對于浮躁喧囂者而言,讀汪曾祺書,端的是一次文學的治療,他能讓你入靜,不知不覺、心甘情愿地入靜。
隨便舉幾個例子:
“南方人很少知道藠頭即是薤的。北方城里人則連薤頭也不認識。 ”我愛食薤頭,我是從軍去云南時養(yǎng)成的習慣,但我從不知道藠頭就是薤。長知識不是? !
沈從文先生愛用“耐煩”一詞,對別人的稱贊,常說“要算耐煩” ??匆妰鹤优c孫女做事,也說“要算耐煩” ?!八摹蜔?,意思就是鍥而不舍,不怕費勁。 ”汪曾祺總結(jié)道?!澳蜔笔巧驈奈牧艚o汪曾祺和我們的最重要的啟示。
《葡萄月令》一文,從一月寫到十二月,可以當童話來讀,純凈恬美。
《安樂居》一文,是最地道的京味小說,對話功力之深,令人嘆服。
《范進中舉》一戲,對傳統(tǒng)文化的稔熟、對舊體詩詞的運用,刪繁就簡的安排,妙趣橫生。
還有,還有……
說不完的汪曾祺,既然說不完,就不再費勁去說了, 《汪曾祺文集》把一個多才多藝的老作家一下子端出來,這五卷大書能讓你明白自己幾斤幾兩,盛名之下無虛士,而昔日江蘇文友葉兆言曾云:中國最后一個文人是汪曾祺。信然,從多方面的修養(yǎng)而論,葉兆言一言中的。
想起自己一次煞風景。
那是多年前的一次云南筆會,汪老酒畢,有數(shù)位當?shù)刈髡咔皝硭髯?,讓他寫了一幅又一幅,是我不忍讓汪老太過勞累,上前力阻。求字者最后悻然而退,汪老亦頗掃興——我在這文集中屢次讀到他對寫字作畫的興致,才發(fā)覺自己的多事。
畢竟如今文壇上敢于當眾揮毫現(xiàn)場吟詩的文人,是鳳毛麟角了。
而且我還想披露一個故事,汪老落淚的故事。
那是我們的筆會的尾聲,在云南大理,那一夜不知為什么大家談起了命運,談起人生,以及留在云南這塊紅土地上的青春,一群人竟禁不住悲從中來。汪老陪著大伙落下大滴的淚,然后他哽咽道:“我們是一群多么好的人,一群多么美的人,而美是最容易消失的。 ”無盡悲涼,我記住了那一幕,也記牢了汪曾祺老人真誠的話。
在汪曾祺“文論卷”前有一頁手跡,這是他《拾石子兒》中的“代序” ,他這樣寫道:“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清晨一九八七年六月七日校,淚不能禁。 ”“我的感情是真實的。一些寫我的文章每每愛寫我如何恬淡、瀟灑、飄逸,我簡直成了半仙!你們?nèi)绻医佑|得較多,便知道我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
“淚不能禁” ,這場景我親身經(jīng)歷,汪老含淚時的眸子亮晶晶的,讓你窺見出他透明的心靈。
似乎不止一次,汪曾祺在談到自己寫《大淖記事》的經(jīng)過時,寫到巧云把一碗尿堿湯灌進了十一子的喉嚨之后,忽然寫了一句:“不知道為什么,她自己也嘗了一口。 ”“寫這一句時,我流了眼淚” ,汪曾祺這樣承認道。
寫作能貼近人物到這種程度,是一種很神圣的境界。汪曾祺實在不好被任何文字框住,故而《讀汪瑣記》就此打住,印象深的是汪曾祺一句實實在在的指令:一個當代的中國作家應(yīng)該是個通人。難度太大了。鉚足勁,下一輩子的笨工夫,也不一定能“通”到哪去,沒法子,葉兆言早有話撂在那兒,兆言兆言,有言在先,最后一個文人,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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