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中國的“人物志”——評李佩甫的長篇小說《生命冊》

李佩甫的長篇小說《生命冊》是近年來中國當代鄉土敘事的一部不可多得的厚重之作。它書寫了時代變遷中“鄉土中國”的蕓蕓眾生相,時代的劇變和人 物命運的跌宕起伏相互交織輝映,悲歡離合的生命故事,奏響了一曲余音繞梁的鄉土哀歌。誠如評論家陳曉明所說:“作為鄉土敘事的卓有成就的實力派作家李佩 甫,他的《生命冊》書寫鄉村生命在現代社會的困窘與脆裂,厚實的生活根基、濃郁的鄉土氣息、語言的硬實,使得這部作品具有不可低估的分量。”《生命冊》的 分量來自于作家熱衷和執著書寫的鄉土世界,是一個個活靈活現的鄉土靈魂的分量。從某種意義上說,《生命冊》的鄉土書寫的成功之處主要得益于飽滿生動的人物 形象刻畫,《生命冊》堪稱是一部鄉土中國的“人物志”。
費孝通先生曾經說過:“搞清楚我所謂鄉土社會這個概念,就可以幫助我們去理解具體的中國社會。”李佩甫的鄉土敘事的出發點是他所熟悉的平原鄉 村,他的小說世界給我們呈現的是一個生氣淋漓的鄉土社會的景觀。我們理解李佩甫筆下的中國社會的變遷,必須要從理解作家描繪的鄉土社會出發。而在我看來, 李佩甫筆下的各類人物就是我們打開平原鄉土世界的一把鑰匙,讀懂和參悟了《生命冊》里的人物及其命運,也就自然而然地破譯了這部小說的密碼,了解了李佩甫 的鄉土世界,把握了時代變遷的脈搏。小說中的人物,有的是從外面的世界走進無梁村,有的一輩子都生活在無梁的土地上,有的因各種機緣走出了無梁村,這些人 物命運的相通之處就是幾乎都和平原鄉土世界有著直接或者隱秘的內在聯系。他們的生命根須都深扎在中原大地上,他們是那片土地的兒女,是鄉土中國不可或缺的 生命底蘊。
《生命冊》描寫了近半個世紀的城鄉變遷,在鄉村和城市這兩個相互對立的生存空間里,小說的主人公吳志鵬是主要的線索人物。吳志鵬這個名字在小說 中出現的次數并不多,更多的時候,他是鄉親們口中的“丟”(吳志鵬的小名),也許這兩個名字正暗示著主人公的兩種生活空間和兩種不同的身份——鄉村的孤兒 “丟”和城市的成功人士“吳總”。吳志鵬是一個鄉村的逃離者,他渴望徹底地擺脫農村成為一個完整的真正的城里人。然而,事與愿違,他從走出無梁村后,并沒 有真正過上城里人的安生日子。老姑父要求為村里人辦事的指示性紙條,開頭永遠是那句“見字如面”,即使在天涯海角,主人公和老姑父之間仿佛永遠是面對面的 關系。這是一個強有力的隱喻,它直接暗示了吳志鵬永遠都無法擺脫掉的“包袱”就是他身上流淌著無梁人的血液。還有,鄉親們請他幫忙的各種莫名其妙的電話, 就像一根無形的繩索,把吳志鵬牢牢地和無梁村捆綁在了一起。
“我是一粒種子。我把自己移栽進了城市。”這是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它透露的信息似乎已經向我們揭示主人公的命運充滿矛盾和悖論。“種子”是生 命力的象征,它是一種希望,它本應該和鄉村的泥土緊密聯系在一起才會煥發勃勃生機,然而,“我”卻把自己移栽進了到處都是水泥地的都市叢林。接下來的故事 就是,主人公滿懷扎根城市的渴望,開始了個人的奮斗和打拼,從大學講師到辭職下海無奈當了一回通俗讀物的寫手,再到搏擊商海投機股票。可以說,吳志鵬在當 代鄉土敘事的人物譜系中并不是一個標新立異的人物,如同《人生》中的高加林一樣,他只是眾多從鄉土世界走出來的知識分子類型中的一個,他們共同的特點是都 背負著沉重的土地情結。他們的身體雖然走出了鄉土,可是精神卻永遠無法徹底割斷與鄉土世界的千絲萬縷的血脈牽連。如同小說中的描述,“有時候,我又覺得我 是一個楔子,強行嵌進城市里的一只柳木楔子。雖然我滿身是芽兒,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水泥地上扎下根來,長成一棵樹。因為,家鄉父老還等著植下的陰涼 呢。”從整部小說來看,吳志鵬是徘徊在城市和鄉村的一個掙扎的靈魂,他對父老鄉親懷著異常復雜的心情——既有對養育之情的感恩,又有面對各種“騷擾”的恐 慌和躲避,還有對童年時光的懷念,渴望徹底脫離鄉村,卻從未真正撇清鄉土的羈絆,最終在時代的劇變中,他失去了精神的依傍和皈依,成為了一個時代的名副其 實的“孤兒”。
除了吳志鵬這個貫穿小說的人物外,吳志鵬的同學“駱駝”的悲劇命運軌跡,可以看作小說敘述的一條輔助的線索。如果說,小說中斑駁陸離的鄉村世界 主要通過吳志鵬的口述和記憶展現出來的話,那么在城市這個敘事空間中,故事情節則主要通過“駱駝”這個人物形象來推動,當然兩條線索更多的是一種交織共生 的關系。“駱駝”在性格特征上正好與主人公構成了互補,他雖有殘疾,卻憑借超出常人的智力和果斷,殺入股票市場并贏得了巨額財富。然而,在追逐金錢利益的 過程,“駱駝”的欲望和貪婪也日益膨脹,他使出渾身解數攀附進官場名利場,不惜用金錢和美色將他人拉下水,而自己也在對欲望的追逐中逐漸走向了迷失和毀滅 ——他最終跳樓自殺了。“駱駝”在跳樓之前給“我”打過一個電話,他說:“兄弟,咱們是老鄉啊。最近,我讓人查了家譜才知道。當年,咱們還是一個縣的,我 們家是逃水過來的……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兄弟,保重。”這個電話意味深長,一對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原來是老鄉。兩個原本同鄉的所謂“城市人”“知 識分子”,他們命運雖然不盡相同,但是他們在精神上都無法扯斷與中原鄉土世界的聯系。這兩個“符號化”的人物,支撐起了小說的縱深的時空跨度。他們連接起 了“鄉村”和“城市”兩個語境和生存空間,他們身上更多地折射出了時代變遷對個體命運的沖擊和擠壓。
《生命冊》里無梁村的父老鄉親既是主人公成長的精神背景和底色,也是鄉土世界的主角,他們的命運合奏成了傳統鄉土社會沒落衰敗的哀曲。蔡國寅、 梁五方、蟲嫂、吳春才、杜秋月、劉玉翠、蔡葦香(蔡思凡)等這些沒有任何社會背景的草根人物是《生命冊》人物群像里最大的亮點。小說中,作家對這類人物的 描繪可謂濃妝重彩,甚至不惜筆墨各以專章,或者穿插幾個章節完整地寫出了他們的命運故事。
蔡國寅原來是炮兵上尉連長,他為了追求農村姑娘吳玉花,復員下鄉入贅到無梁村,成為了無梁村的“老姑父”。作為村支書,他是舉全村之力把孤兒 “丟”也即吳志鵬養大成人,并讓他上了大學的無私而大氣的組織者,后來他也因此當了用一張張“見字如面”的紙條,代表無梁村鄉親向吳志鵬求助,代表農村向 城市呼吁的執著的代言人。剛開始,從主人公的口吻里判斷,這個人物似乎是有點討人嫌的,到最后,待到大家慢慢了解了他在無梁村的事跡后,雖然不乏一些插科 打諢的生活作料,他的形象逐漸高大起來,讓人由衷地敬重。他是中原最樸實的老百姓的一個代表,作家通過他追溯了一種鄉土社會的良好傳統——最本真的良知和 善念。梁五方曾是無梁村的能人,村子里惟有他一個人敢喊老支書蔡國寅為“老蔡”。他在建造鎮政府大禮堂的工程中一舉成名,創造了被人們廣為傳頌的“龍麒 麟”屋脊。那時的他年輕有為,意氣風發,是何等的自信和榮光。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超行越師,犯了大忌。爾后,他又做成了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一 個人在水塘上蓋起了一座房屋,一個人舉辦了最簡樸的婚禮,成家立業。然而,他的目中無人,使他慢慢成為了無梁村人群中的異類。一旦“運動”到來,他便為自 己的傲慢和傷人付出了慘烈的代價。梁五方家破人散后,走上了漫長的上訪路,在被平反后仍然糾纏不休,直到最后被安置到村福利院。他生命的最后的閃光,就是 成了“正果”,當上了“算命先生”。相對于蔡國寅來說,梁五方顯得離經叛道,他的命運在經歷了那場錯誤的革命運動后顯得更加曲折離奇。他的身上釋放出了許 多被我們遺忘的歷史細節——那些扭曲人物心靈的巨大能量,依然能令人不寒而栗。
蟲嫂是無梁村殘疾人老拐娶的侏儒女人,為了養活一家人,她成了村里的“慣偷”。她破罐破摔地淪為男人們約“談話”的對象,同時也就成了村里女人 們嫉恨的公敵。后來,為了孩子,她毅然改邪歸正,搬到縣城靠拾破爛、賣廢品為生,供養三個孩子上學。她到臨終也不愿連累兒女,連累村人。在纏扇柄的破布條 里,留下了三萬元的存單料理后事。在她身上,我們看到的是生命力的堅韌和母愛的偉大。
吳春才是村里的怪才,他性格孤僻靦腆卻手藝精到,編了一手的好席。村里的姑嫂嬸娘常挑逗、刺激他。突然在一個詭異的日子里,吳春才用蔑刀自宮 了。他并沒有因此而一蹶不振,而是在村支書支持下,承包了豆腐坊。做豆腐很快就做出了名聲,春才的豆腐贏得了與昔日“春才的席”一樣的聲譽。后來,吳春才 成為萬元戶受到表彰,隨后,賣豆腐掙來的錢財被人席卷而去,這一切他都以超然和平淡處之。他的命運里除了年輕時的偏激外,更多地彰顯了生命的淳樸和真誠。 最后,春才堅守著他不摻假的豆腐坊慢慢老去。這似乎是對當前急功近利的時代風氣的一個有力的反諷。
杜秋月是一個因“生活作風”問題而下放的知識分子。他在無梁村受改造的漫長歲月里和寡婦劉玉翠組成了一個勉強的家庭。除了在日常生活中夾起尾巴 做人外,他在家庭生活中還得習慣性地向劉玉翠“請罪”,這些細節被描寫得充滿了喜劇色彩和反諷意味,讀來讓人忍俊不禁又欲哭無淚。后來,經過曲折的上訴申 請,杜秋月終于被平反了。但是,他并沒有因此過上體面優越的生活,而是迎來生命里的另一場噩夢。他先是使用欺騙手段和劉玉翠離了婚,可是,這也為他命運的 另一場磨難埋下了伏筆——劉玉翠如影隨形的糾纏吵鬧,使他顏面盡失,他最終丟了工作,成了失魂落魄的廢物,過起了雖生猶死的日子。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作為 知識分子的杜秋月一心脫離無梁村返回城市,卻一事無成,變成了貨真價實的廢物,而被他拋棄的劉玉翠卻在追蹤杜秋月來到城市后,迅速扎下根來,有聲有色地開 起了書店,當上了老板。杜秋月的命運折射了歷史的變形和荒誕,而劉玉翠的命運則分明燭照出了時代的進步發展。
蔡葦香是無梁村最叛逆的異類,學生時代她就跟人私奔,后來游蕩混跡在城里的“洗腳屋”積累了一定的原始資本后,回家鄉開起了板材公司。原來凝結 著無梁村望月潭蘆葦蕩的香味和水氣的名字,也被她改成了“蔡思凡”。在給父親蔡國寅遷墳的時候,蔡總已經成長為一個羽翼豐滿的女強人了,她再也不是那個無 梁村的小丫頭“葦香”。時代的發展變遷塑造的一代新人,已經在無梁的土地上逐步扎穩了根基。時代變了,無梁村也不是原來的無梁村了。小說最后寫道,“我知 道,我身后長滿了‘眼睛’……可我說不清楚,一片干了的、四處漂泊的樹葉,還能不能再回到樹上?我的心哭了。也許我真的回不來了。”時代的劇變造成了主人 公這種手足無措的無根的漂浮感,這是吳志鵬歷經徘徊掙扎后的最終狀態,小說的敘事到此戛然而止,留給人們的沉思卻余韻悠長。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透過作者筆下的人物形象群像,我們看到了時代變遷的波詭云譎,體悟到平凡鄉土生命的厚度和韌性,這是《生命冊》的真正價值所在。從這個意義上說,《生命冊》是一部值得尊敬的厚重的時代之書、生命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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