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民:創作是咖啡加鹽,要敢試一試

林懷民
◎我不是為了創作、編舞、創意和材料,才去做這么多努力,我喜歡這樣過日子,喜歡變成一個垃圾桶。一個垃圾堆,當你肥料非常肥沃的時候,就會開出奇花異葩。
◎每個人的生命都不一樣,每個人所處的環境也不一樣,但是你可以創造你自己的環境。
潛意識里就有稻子、稻子
創作就是咖啡加鹽,也許不好喝,但要敢試一試。有人經常問我,創作時你為什么會這樣想?其實不是想的,都是趕上的,正好碰到了。
“云門舞集”有個舞叫《流浪者之歌》 ,用了3噸半的稻谷。有一次我在紐約,在公園里看到一群黑人小孩在玩沙,我就想,在舞臺上弄上沙,也很有趣的吧。過了兩天,又想到那個沙對舞者的呼吸應該是很不好的。但是一旦有東西進來腦子以后,就一直會在。有一天,我就突然想,可不可以用稻子?很多人會問為什么用稻子來做舞美,我說當然是用稻子啊,因為我從小在農村長大,看到的都是稻子,所以潛意識里就有稻子、稻子,有一個舞的舞美應該就是稻子。想到稻子后,又開始想象稻子應該怎么玩。
后來我在印度編《流浪者之歌》 ,就覺得這次可以把稻子用上去。音樂呢,找不到,后來碰巧一個朋友給我一個魯斯塔維合唱團的唱片。我一聽,就是它了。這個作品因此變得很有趣:中國臺灣的稻子,印度的故事,德國人寫的小說,以及魯斯塔維合唱團的音樂。有人問,為什么把它們搞在一起?我說沒有什么不可以吧。還有人問,為什么用這個音樂,我說因為找不到別的音樂啊。以前找音樂家來寫音樂,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和咖啡,抽了很多煙,覺得很投合,結果寫出來的音樂跟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所以這樣很冒險。20世紀80年代以后,我就不請別人寫曲子了,因為冒險太大。
我就是瞎搞。大概是因為我不是學舞蹈出身的,所以我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東西,相對的沒有程式來束縛我。我沒有上過編舞課,看到學編舞課的學生記那么厚的筆記,我就說燒掉。因為那些東西都是過去整理出來的,都是過時的。過時的東西不新鮮。怎么新鮮化?就要使出自己渾身解數搞革命。我永遠是在茫茫大海里找一個出路。真正豐富你自己的,是生活。

林懷民新作“云門舞集”《松煙》劇照 (王小京 攝)
不一樣的東西是一開始就不一樣的
1993年后,我有一個很大的覺悟。因為一開始學了現代舞、芭蕾舞、京劇的動作來處理身體,到后來有一點不滿足,因為一個舞團,一個編舞的人,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語言,找到自己獨特的樣子。我的覺悟來自哪里呢?來自年輕時一次在臺灣看《天鵝湖》的演出。當時我在念大學,第一次看到專業芭蕾舞團演出的《天鵝湖》 ,開心得不得了。演出完,在大堂里,聽到一個大娘說:“反正我們一定跳不來的。 ”當時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她說: “我們腿太短了。 ”那時候,我20歲,很年輕,我說只要練就一定可以做得出來。年紀越大,我越覺得她講的是對的,因為我的腿是短的。
除了腿短,這個東西跟文化也有關。希臘神廟,那些建筑是直直的線條指向天空;中古世紀的哥特式教堂,一個石頭一個石頭科學地疊上去往天空走,它要跟上帝握手、講話。我們的故事不是這樣的,我們的夸父先生沒有翅膀,他沿著地平線奔跑,要找到太陽的家,最后他死掉了,長出一棵桃花樹。或者,長城——大地的脊椎,也是沿著地面走的。再如紫禁城,很高大,但它是一進一進地在平地上施展開來。這里面透露出中西方是很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東西是一開始就不一樣的。
金字塔是絕對的直線往上頂的,芭蕾的線條,跟它是完全一樣的。芭蕾是要蹦的,不管是蹦上去停留幾秒。我們不是,我們的彩帶舞,是圓形的,而且彩帶也好,飛天也好,是寫意的。所以后來我明白了,我們的腿既然短,我們就跟腿比較短的老祖宗一樣,用身體來做寫意的東西。所以1974年以后,“云門”開始練習太極導引,我們請老師來教老法的氣功。
這個東西在做的時候,是很有趣的。這個練習舞者是要往下沉的,所有的人都要蹲馬步,所有“云門”的舞者一進來時苦不堪言,每天蹲40分鐘,這跟西方的很科學的“一二三、一二三”不一樣。功夫就是耗下去,耗時間。但完了之后,那個底子就在了,往下再做什么就很容易了。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哲學。有一次我在德國,一個人來采訪我,我就給他一杯茶葉,他問這個茶葉要放多少,水要放幾杯,開水要幾度。我們從來不會想這個事,問媽媽說炒菜時鹽要放多少,她會說剛好就好了。這里面有很多寫意的東西,有很大的空間。
有了鏡子后,我又說能有水嗎?
一開始學太極導引時,舞者是非常非常抗拒的。但是久了以后,他們覺得做這個事情很舒服,甚至比跳芭蕾舞還開心。因為這個東西在我們基因里頭,我們的云手也好,太極也好,全部是圓的,它不像芭蕾那樣全部是直線的。后來我們編了一個舞叫《水月》 ,為什么編《水月》 ,因為那時候舞者非常抗拒要蹲,而且做太極導引時舞者是不移動的,他們只在那里扭來扭去,不開心。所以唯一讓這個課持續下去的辦法,就是編個舞,他們為了上臺,非做好不行。
《水月》是拿脊椎當軸心、力量沉丹田中等這些太極導引的原則來編舞。當時我在德國慕尼黑,所以就找巴赫的音樂放進來。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是經典,特別在德國,簡直就像我們對《茉莉花》一樣耳熟能詳,每個人對它都有自己的記憶和想象。巴赫的音樂可以這樣搞嗎?我當時非常擔心。 《水月》首演在德國柏林德意志歌劇院,有3500個觀眾,當時我在后臺很緊張,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結果演完后觀眾站起來拍手20分鐘。有人問,巴赫的音樂跟這個舞有什么關系?我說沒有關系。我們做的這個作品的氣質,跟巴赫的音樂背后宗教的東西,應該是一樣的。但是我做的時候完全沒有這樣分析過,就是把它們放在一起編編看。
它叫《水月》 ,名字的來源也非常有趣。有次我跟我的舞美上街,在廣場上走著,我突然停下來說,我好像看到我們自己。原來,街上有棟樓二樓的位子有一排鏡子,斜斜的,所有路人都上了那個鏡子。我說我們作品的舞美就用鏡子好不好,這完全不難的。那天晚上,我半夜打電話給他,說就叫《水月》吧,鏡花水月。有了鏡子后,我又說能有水嗎,舞美說不難啊,把臺子做好,下面做成池子。這里面全部是不合理的東西,犯沖的東西,可是好像可以共存。這個舞我們一直在演,曾被《紐約時報》評為當年最佳作品。
那些書法,全部是舞蹈啊
我受到這些鼓勵后,咖啡加鹽的事情就越做越多。因為我不喜歡也不想一直停在一個地方。后來就想到了毛筆字。王羲之的字,懷素的字,張旭的字,全部是舞蹈啊,是他們拿著一支筆在舞蹈,整個氣的運作是一種舞蹈行為。怎么起勢,中間怎么走,怎么做結,對我來講,這就是貝多芬的交響曲。
所以“可憐”的“云門”的舞者,除了閉起眼睛打坐,在那里站樁以外,每個禮拜又有了一堂書法課。剛開始他們很抗拒,但后來一個小時的課他們上了三個小時。上課時,他們能夠體會到字的運作,寫字時整個氣就動起來,筆段的連接跟身體的運動是完全一樣的。這個過程,會給你源源不斷的靈感。這些東西不斷地刺激著我,對舞者來講,很重要的一個事情是,宣紙在這里,毛筆下去,宣紙就是觀眾,你的毛筆用多少精力下去,它就有多濃的墨水出來,你要勻多久,拖多久,完全和你的呼吸有關,也會將其投射給觀眾。
我們讓舞者閱讀那些字是怎么起、怎么轉、怎么扭的,這些就是身體,你沒有這個,做不出東西來。所以舞者會用一個月的時間,對著放大的幾個字,在那邊動,而且不許動手動腳。舞蹈很多的材料,都是這樣出來的。
這些給我們的養分,變成我們的指導原則。舞者學了這個東西后,也很開心。現在我們出來演出時,有幾個人是毛筆字的“熱粉” , 10點鐘吃完早餐,他們就召集一場毛筆大會,在那邊寫字,很開心。最后這些東西已經不是訓練了。
后來,“云門”就做了《行草》 。因為學了毛筆字,就想用。把字打到屏幕上,演員在字前面做即興表演。可是痛苦點是,舞臺上投影的那些字,做起來很難,找什么字?誰的字?用哪一部分?當時一個朋友幫我們找來了一千張字,我們用大半年時間選了10張。這是我第一次做《行草》 ,做完覺得太重了,太滿了,留白去了哪里?書法里有很多安靜的東西,我希望有留白,有點呼吸。到了《行草貳》 ,就不許舞美有一個毛筆字出現,太實了,就拿宋瓷來玩一下。10張投影,全部是從瓷器中找出一小片,放得很大,它們放大后變成很淡的一個東西,就不會跳出來跟舞者打架。其中有一張瓷片最接近舞蹈的本質,不同的燈光打過去,它有時淡了,有時又浮出來,變成它的呼吸,最后是它在跟舞者一起呼吸,跟我們講話。 《行草貳》去年把名字改成了《松煙》 。漢代發明了松煙墨,是燒了松樹取它的煙做成的墨,它就是水分,是光,跟瓷器統統可以在一起。
如果坐上奔馳,我就不會編舞了
好多人問我,你寫不寫劇本?我說曾經試過,但無效,我不會寫命題作文。有些作品甚至很早就開始籌備,差不多要到演的時候了,我說不演了,因為我都知道它長什么樣子了,就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只不過是照著食譜在做菜一樣。創作這個事情,是你聞到好像來自遙遠地方的芬芳,而且只是“好像” ,就忍不住要過去,一大片森林沒有路,你要自己找路。所以它是個冒險的行為。
表面上大家都在說創意無窮,可以無限地發揮,其實不是,創造力是來自于你碰到困難,被框在那里,所以你的創造力開始發生。很多年輕的創作者來跟我說,我沒有錢像你做這樣那樣的事,我說,你先養一個120個人的舞團,然后看你還有沒有時間編舞。你什么都沒有時,能不能只用一盞燈,看看跟這燈光怎么玩,來跳半個小時。一盞燈,怎么進光出光,你在這里面的斟酌,就是你獲得的。
所以困局永遠是好的,等到你坐擁馬云那樣的財富,還來編舞,會有點難,這是很肯定的。我家里的椅子沒有一個舒服的,也沒有沙發。前幾年,他們一定要送我一部奔馳,因為看我老是坐計程車和捷運,我說不能要,我不會開,他說給你配司機。我說不用,只要坐上那個車子,我就不會編舞了。我一直在排練場跟舞者在一起,好容易出門了,坐在地鐵上,看到大家長什么樣,大家在談論什么,急的時候坐計程車,司機師傅可以跟我講所有的事情。我就知道在發生什么事情,會看到不一樣的東西。有了車以后,就跟整個社會的呼吸無關了,我就是很糟糕的啊。
我就是個垃圾桶,隨時要有東西進來。我不是為了創作、編舞、創意和材料,才去做這么多努力,我喜歡這樣過日子,喜歡變成一個垃圾桶。一個垃圾堆,當你肥料非常肥沃的時候,就會開出奇花異葩。有人說林老師你不能穿成這樣。那要穿成怎么樣?很自在就好了。
咖啡加鹽,是最簡單的,也沒什么了不起。但是所有的經驗,都不足以作為借鑒,因為每個人的生命都不一樣,每個人所處的環境也不一樣,但是你可以創造你自己的環境。
(本文為林懷民于第十六屆上海國際藝術節“青年藝術創想周”期間在上海戲劇學院的講座《咖啡加鹽》的部分內容,《中國藝術報》記者高艷鴿根據錄音整理并添加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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