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京劇文學化之路
——臺灣國光劇團對京劇發展的另一種追求

《金鎖記》劇照
京劇一向“看角兒,看流派”,以演員為中心,唱念做打是本體。尤其是唱,老觀眾不都說是來“聽戲”的嗎?
這是京劇的傳統,也是正統。中國大陸京劇團的海報上都是一顆顆閃亮的名角流派繼承人照片,而臺灣京劇做不到,我們只得另謀出路,但我相信困境可激發出轉機。我到國光劇團擔任藝術總監8年以來,最費心的就是如何揚長避短。臺灣唱將名角兒人少,行當不齊全,安排戲碼時總是左支右絀。不過我從沒失望,在接下這份職務時就樂于接受這樣的挑戰,明星不夠多,我們就打造“文學劇場”。我向來不甘心京劇優美圓熟的藝術只被當作“文化資產”,只被當作“博物館動態櫥窗”,我希望它是“當代新興劇場藝術”,我更想和全團一起攜手讓京劇從劇壇挺進文壇,通過文學化與個性化的創作,使京劇創作成為當代文壇值得討論的文學作品,希望出現一部接一部具備當代觀點、與當代文化思潮相呼應的京劇新作,能為當代文壇增加“新文類”,在現代詩、現代小說、現代戲劇之外,再添“現代戲曲”一類。京劇不僅是“表演藝術、演唱藝術、流派藝術”,更是與臺灣當代文化思潮能夠相互呼應的“當代文學作品動態展示”。
很高興臺灣演員都有同樣的追求,突出如魏海敏,從拿到劇本開始,關心的就不只是自己有幾大唱段,能得到幾次掌聲。每一位演員都愿意當整部“動態文學作品”的演繹者、詮釋者,他們都認為編劇不止提供演員發揮唱念機會,更該積極開發文學手段。所謂文學,不止是唱詞文采,更要有文學技法的敘事能力,要有文學筆法打造出的人物個性,抒情內涵也一定要有現代觀點,才能稱作當代文壇新作。導演除了以傳統戲曲程式為基礎,更可調動現代劇場和電影運鏡各種手段,提煉意象、映照主題,“內省式”地闡釋每個人物與整體精神。而這樣的創作態度與藝術追求和傳統京劇很不一樣。它未必是發展京劇最正確的方式,也絕對不是唯一一條路,而是我評估臺灣的文化思潮及劇壇現況后,所選擇的因地制宜方式,或許它可為京劇之發展多提供一種可能。
打造京劇文學劇場的想法受到昆劇啟發。昆劇在清代式微之后,竟然能在20世紀末從臺灣開始重新啟動新生,靠的就是文學的力量。昆劇的審美焦點包括“精致的表演”加上“高度文學性的劇本”,表演藝術只存在于當下,大幕落下后只能回味再三、余音繞梁,而劇本是永存的,文學是永恒的。即使昆劇在清代從劇場式微之后,劇本仍在文學史上被人閱讀;也正是因為文學的永恒持久,才能讓昆劇在此刻翻身再起。說句不太恰當卻真實的例子:在文學名家白先勇號召下進入劇場觀賞青春版《牡丹亭》的年輕學子,即使看著看著不小心打了瞌睡,驚醒后也絕不敢怪戲太悶,而只能在文學美之前俯首認錯,怪自己沒文化。
京劇起自民間,劇本文辭質樸不文,敘事邏輯也未必清晰,審美焦點全在演員。直到民國初年梅蘭芳才開始邀文人編劇,開始了文人化的第一步,而傳統老戲仍活躍于劇場,所以京劇劇本雅俗并陳,始終以表演藝術為主要定位。當臺灣的優秀演員不夠時,表演的審美一旦落空,京劇的價值也就跟著落空。京劇文學化,或許是京劇在臺灣繼續發展的一種方式。
時至今日,京劇早已不再是“大眾流行通俗文娛”,我們不太可能期待恢復滿街哼唱“店主東牽過了”或“楊延輝坐宮院”的盛況,既然無法再“通俗流行”,就試著強調“精致”,以文學劇場吸引從不看劇的年輕新觀眾。國光劇團近年來的新編戲,召喚的就是這批新觀眾。他們從不看京劇,一聽胡琴轉身就走,而文學性的題材、文學敘事手法、劇場的文學氛圍與意境,讓他們驚訝:原來京劇也可以這么文學。
國光與大學教授密切合作。或許因為我自己始終在大學任教,原來在新竹市“清華大學”中文系任教二十余年,近兩年改到臺灣大學戲劇系。許多大學中文系和戲劇系教授和我都認識,盡管他們本身可能從不看京劇(許多是詩詞學者),但當國光推出新戲時,他們非常樂于在課堂上向學生介紹。當然,前提必須是文學劇場才能打入大學文學性課程。當我們公演時推出的是《蘇三起解》《二進宮》等老戲時,就不容易向文學教授推薦。因此國光的新戲從選題材開始就鎖定了觀眾對象。近年來年輕新觀眾仍能占七成以上比例。當年國光找我擔任藝術總監時,也有朋友建議我用“借調”方式,到劇團專職,暫時離開學校。但我沒有選擇借調,仍在學校專職,反在劇團擔任“客席”。雖然工作量極重,但我希望繼續在大學授課,一來不至于中斷自己的研究工作,二來每周至少三次和年輕學生面對面,這樣我才能對他們深切了解,才能深知這一代年輕人接觸文學藝術的生活方式。
由此可見,如果想培養“專業京劇戲迷”,恐怕已經不太可能了,京劇不再是梅尚程荀之間的競爭,京劇競爭的對象不再是昆劇、越劇、豫劇、歌仔戲,而是現代舞、現代劇場、實驗劇、電影等等所有文化藝術多元類型。傳統京劇以演員唱念做打為觀賞焦點,以寓教于樂為功能,敘事又受說唱曲藝影響,多用表白直述,而歷經現代文學和多元表演藝術洗禮的臺灣新生代觀眾,頗難接受平鋪直敘。當文壇和表演藝術界“現代、后現代”一波波風潮接連翻過,京劇劇本卻還只是直述人生道理時,倘若他們對京劇唱念沒有興趣,文學或許是另一種召喚力量,而多元藝術手段的相互汲取勢在必行。
(作者為臺灣國光劇團藝術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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