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祖:呼喚電影的“人文精神”

卓別林電影《城市之光》(1931)
◎ 技術時代的電影,更考慮技術的完備,視覺感官的刺激,而忽視了人類靈魂的蒼白。正應對了海德格爾的話:技術的白晝,是世界的黑暗。
◎ 《摩登時代》《城市之光》《大獨裁者》都將永遠是經典。在這些電影里,卓別林通過喜劇的形式挖掘、張揚人性的善良與光明,人的尊嚴與對藝術的執著。電影里充滿著底層人的悲歡,充滿著他們對藝術的熱愛,對人的尊嚴的渴望。通過電影,我們真的看到人性也能如此博大與寬容,如此美麗而光耀。
海德格爾說,人要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但技術的時代,正好是殺戮詩意的。荷爾德林早就預感到,技術的發展,會抽掉整個人的生存的根基和人賴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根據,人不但會成為無家可歸的浪子,流落異鄉,而且會因為精神上的虛無而結束自己的生命。尼采說,虛無主義站在門檻上。
世界電影正在不斷高科技化,電腦特技、3D等花樣翻新的技術,一個接一個,如大海浪潮。加拿大電影導演詹姆斯·卡梅隆的《泰坦尼克號》《阿凡達》等大制作都是典型的炫技,是技術制作的視覺的盛宴,我曾說,這是技術的勝利。卡梅隆不愧是一位技術的天才。這類電影刺激了觀眾的感官,讓他們有一種瘋狂的情緒,也帶來了更多的觀眾。但你看完了,也就完了,不會在你的心靈上留下多少余味。在人文精神上,它們都是缺失的。而電影初創時期的卓別林電影,到如今還會給我們很多余味,讓人終生難忘。那是一種能讓人的靈魂高貴、純潔起來的東西,讓人思考很多,提升人的靈魂質地,讓人知道如何去做一個人。
如今,技術時代的電影,更考慮技術的完備,視覺感官的刺激,而忽視了人類靈魂的蒼白。正應對了海德格爾的話:技術的白晝,是世界的黑暗。
人文素養:厚積而薄發
娛樂至死,消費第一,物質主義甚囂塵上。看看中國大陸最杰出的導演張藝謀電影的變化,我們就明白資本狂歡會帶來什么。早期的《紅高粱》《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等,無論怎么說,有著強大的思想沖擊,對當時中國的解放思想,有著巨大的作用。在藝術上,也有自己的思考,和不懈的探索。就是今日再看這些電影,還是讓人激動。但是從《英雄》《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里卻看不到那么有質量的人文精神。張藝謀早期電影,有思想,有生命,有血肉,在國內外產生了良好影響。因為他的資源來自文學,他基本上是先發現優秀的文學作品,然后改編拍攝完成的。電影《紅高粱》后面就有莫言的小說《紅高粱》。他后期的大部分電影似乎疏遠了文學,他似乎再沒有了早期的那種文學熱情。他開始相信技術,青睞資本,盯著市場,讓觀者明顯感到其作品中思想深度的減弱和人文素養的欠缺。中國電影人中存在的這種趨向值得警示。
思想的深度來自厚重的學識,視野的寬闊源于積極的互鑒。中國臺灣導演李安說:許多年來,我們承繼了文化中國的古典養分,同時也吸收美、歐、日等各地涌入的現代文化,多種元素混雜變化,但都在一個較為漸進的形式下進行,個中帶有一種舒緩、親切的特質。后來,李安到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戲劇系學習,在伊大,我感覺才接觸到真正的西方戲劇,整個扭轉了我對戲劇的看法。所以,他才可以連獲三次奧斯卡獎。眾所周知,電影是一門綜合藝術,涉及了音樂、舞蹈、寫作、戲劇、視效等因素,李安恰好興趣廣泛,寫過小說、劇本,學過芭蕾、素描,還專門拜師學過聲樂。
李安對中國文化的了解,可以通過《臥虎藏龍》《飲食男女》《推手》等作品看出來。李安也是懂歐美文化的,看看《斷背山》《理智與情感》《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尤其《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對神性的探討,直抵人心,寫盡了人的孤獨、絕望。
游走在東西方文化之間的李安本人,也不斷反思,探索。比如,他對電影語言、對對白的摸索,就值得肯定。他在拍攝西片的過程中,發現了華語片的不足。他說:老實說,我覺得以現代眼光來看,中國古典的東西的確有不足之處,必須借助西方的知識及手法來補強。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這種反思是必須的,也是非常難得的。
我們需要拍喜劇等類型的導演和多種類型的電影,一個民族都那么深刻也很恐怖。但作為一個泱泱大國,我們總得有那么幾位導演,代表中華民族的文化標高。通過他們的作品,讓世界知道中國還是一個有文化的國度,我們的電影里不僅需要娛樂,也需要哲學,需要深厚和博大。
功夫明星李小龍為什么那么成功?我們要知道,他是華盛頓大學哲學專業出身,是蘇格拉底、笛卡爾的追隨者,尤其深諳東方道家思想的精髓。他認為功夫的最高境界是像水一樣的柔軟。
借文學的橋,走電影的路
一般地說,優秀的文學作品大都具備人文精神,從小說改編的電影,先天地就具有了一定的優越性。當然,這里導演的眼力,還有改編的能力,是非常關鍵的。面對杰出的文學作品,導演如何能超越,并找到自己,不做人家的奴仆,是極其重要的;而有些三四流小說,里面卻藏著非常優秀的東西,只看導演有否一雙慧眼。希區柯克說:我不能改編《卡拉馬佐夫兄弟》,因為我拍不好。因為他知道,一流的文學不是情節供應商。他的電影好多改編自而三流小說。在這里,他才可以施展自己點鐵成金的魔力。
電影與文學的聯姻,其實是一個世界現象。有人甚至認為,文學是電影的生命線。但這個文學應該是內化的,不是讓電影服務于文學。畢竟,電影與文學是兩回事情。美國電影界有一個流行說法:兩條路,你可以選擇毀掉原著拍部好電影,或是忠于原著拍部爛片。我在《小說與電影的分與合》里已經談過這個問題,也比較認同這種觀點。國人老糾結在電影是否忠實了小說,這是對電影和電影人的隔膜。
李安的電影很多都改編自小說,但他說:我覺得電影和小說是不同的媒體,改編時常常從里子都得換掉,以片子好看為主。它如果是本爛小說,何必要忠于原著?如果是本好小說,其為文字里行間之妙,豈能以聲影代之。反之,最好的電影必是筆墨難以形容。那么忠不忠于原著,也都無所謂了。
希區柯克說:以電影的方式表達同樣的東西,就必須用攝影機的語言去代替話語。攝影機不是被動的,也不是客觀的,它的眼睛其實就是電影人的眼睛。同是拍攝一座山,有人可以拍出山的神圣,有人卻只是一個風光片,有人卻什么都拍不出。你的心靈,你的文化修養,外化到你所拍攝的影視作品里,絲毫不爽。
第66屆(1994年)奧斯卡最佳影片《辛德勒的名單》根據澳大利亞小說家托馬斯·科內雅雷斯所著的《辛德勒名單》改編而成。當時,斯皮爾伯格被辛德勒的故事震驚了,甚至對小說內容的真實性提出疑問,他說:是什么驅使一個男人傾其所有去挽救那些無辜的生命呢?在這部電影里,斯皮爾伯格沒有用多少特別的技術。他基本采用了黑白風格的紀錄片的拍攝方式,所使用的工具很有限。他是用自己的生命來導演這部片子。他最后拒絕接受這部電影的酬勞,他的理由是要是接受了那就成了血錢。
有論者認為,《辛德勒的名單》具有如此巨大影響的震撼力和如此深沉而令人痛苦的藝術魅力,是與斯皮爾伯格身上流著猶太人的血液,童年時代親身體驗過猶太人遭受歧視的痛苦;以及他源于烏克蘭的大家族中竟有17位成員在波蘭納粹集中營中被謀害;以及他的內心深處對辛德勒這位猶太人的大恩人懷有虔敬感恩的心態等一系列無法逃避的事實分不開的。
有了技術,拍精神富足的電影
大導演詹姆斯·卡梅隆的電影《泰坦尼克號》《阿凡達》,也是近年來杰出的作品。但我看完了這兩部片子,就我個人來說,我不是很喜歡。相對來說,我可能更熱愛卓別林的黑白電影,那種啞劇式的默片。因為那里不僅有技術,更有藝術,有情感,有人類最深厚、最偉大的情感。我曾經撰文說:從他那里,我更清楚地知道什么才是一個藝術家應有的品質,什么是高貴,什么是藝術。《摩登時代》《城市之光》《大獨裁者》都將永遠是經典。在這些電影里,他通過喜劇的形式挖掘、張揚人性的善良與光明,人的尊嚴與對藝術的執著。電影里充滿著底層人的悲歡,充滿著他們對藝術的熱愛,對人的尊嚴的渴望。通過電影,我們真的看到人性也能如此博大與寬容,如此美麗而光耀。
我們觀看卓別林電影,他的技術是高超的(這種技術,是一種樸素的技術,是他啞劇演員的技術。這是需要多年的鍛煉而來。)但是它們能作為偉大的藝術被全世界的人所喜愛,卻不僅僅因為他的演技,而更是想象力與情感。作為集導演、主演、編劇、音樂等于一身的卓別林,他的想象力是超人的,而作為藝術家,他的情感更是豐富而厚重的。他真正在為人類創作。他說了他是世界公民。他為底層人服務,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服務,他反對強權,反對戰爭,他為自由而創作,而戰斗。
當代中國的影視創作,尤其新世紀以來,急速地技術化、娛樂化,從業人員的人文素質也是越來越顯得不重要,不少人都成了技術崇拜論者。雖然票房大賣,出現了一些不錯的電影,但優秀之作還是太少了。
特呂弗說:影評人傾向評價一部電影的情節和文學性,而不是它的電影特點?;蛘哒f,電影這門藝術,它需要技術之外的很多東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文修養、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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