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待人還當謹守忠恕之道

2012年7月攝于三里河寓所
我不是專業作家;文集里的全部作品都是隨遇而作。我只是一個業余作者。
早年的幾篇散文和小說,是我在清華上學時課堂上的作業,或在牛津進修時的讀書偶得。回國后在淪陷的上海生活,迫于生計,為家中柴米油鹽,寫了幾個劇本。抗日戰爭勝利后,我先在上海當教師;解放戰爭勝利后,我在清華大學當教師,業余寫短篇小說和散文,偶爾翻譯。洗澡(知識分子改造)運動后,我調入文學研究所做研究工作,就寫學術論文;寫論文屢犯錯誤,就做翻譯工作,附帶寫少量必要的論文。翻譯工作勤查字典,傷目力,我為了保養眼睛,就閉著眼睛工作,寫短篇小說。一九七九年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因我父親是反清革命運動的人物之一,囑我寫文章講講我父親的某些觀點。我寫了《一份資料》。胡喬木同志調去審閱后,建議我將題目改為《回憶我的父親》;我隨后又寫了另一篇回憶。我又曾記過錢鍾書的往事,但不是我的回憶而是他本人的回憶。我在研究和寫學術論文的同時,兼寫小說和散文,還寫了一部長篇小說。一九八七年退休后,我就隨意寫文章。錢鍾書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遺稿,又翻譯了一部作品,隨事即興,又寫了長長短短各式各樣的散文十來篇。
全部文章,經整理,去掉了一部分,把留下的部分粗粗分門別類。一半是翻譯,一半是創作。創作包括戲劇、小說和散文。散文又有雜憶雜寫等隨筆以及由專題研究、累積了心得體會的文論。文章既是隨遇而作,分門別類編排較為方便。
不及格的作品,改不好的作品,全部刪棄。文章揚人之惡,也刪。因為可惡的行為固然應該鳴鼓而攻,但一經揭發,當事者反復掩飾,足證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我待人還當謹守忠恕之道。被逼而寫的文章,盡管句句都是大實話,也刪。有一得可取,雖屬小文,我也留下了。
我當初選讀文科,是有志遍讀中外好小說,悟得創作小說的藝術,并助我寫出好小說。但我年近八十,才寫出一部不夠長的長篇小說;年過八十,毀去了已寫成的二十章長篇小說,決意不寫小說。因為我生也辰,不是可以創作小說的人。至于創作小說的藝術,雖然我讀過的小說不算少,卻未敢寫出正式文章,只在學術論文里,談到些零星的心得。我寫的小說,除了第一篇清華作業,有兩個人物是現成的,末一篇短篇小說里,也有一個人物是現成的,可對號入座,其余各篇的人物和故事,純屬虛構,不抄襲任何真人實事。鍾書曾推許我寫小說能無中生有。的確,我寫的小說,各色人物都由我頭腦里孕育出來,故事由人物自然構成。有幾個短篇我曾再三改寫。但我的全部小說,還在試筆學寫階段。自分此生休矣,只好自愧有志無成了。我只隨筆寫了好多篇文體各別的散文。承人民文學出版社幾位資深編輯的厚愛,愿為我編輯文集,我衷心感謝,就遵照他們的囑咐,寫了這篇序文,并詳細寫了一份楊絳生平與創作大事記。
(本文為《楊絳全集》作者自序,標題為編者所加)
(《中國藝術報》編輯:曉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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