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團圓之后》:改編、移植的成功之作
欣賞由葉少蘭導演、朱福主演的京劇《團圓之后》,感觸良多、受益匪淺,尤其是在對經典劇目的改編與移植上,提供了具有普遍意義的寶貴經驗。
眾所周知,《團圓之后》乃著名劇作家陳仁鑒的重要代表作。清代湖南湘潭人魏息園所書的案例集《不用刑審判書》卷四《張縣令設計翻案》篇就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某婦新婚三日,婆母自盡。新婦到案自認忤逆,被投入獄。然縣令安排某衙役之妻混入獄中,與新婦交心敘情,乃探知系新婦偶然撞見其婆母通奸,婆母自慚自盡,于是案情澄清。顯然,這樣一個浸透著封建意識和倫理道德觀念的故事,于清末民初被福建仙游莆仙戲的振瑞班、雙玉班搬上舞臺劇名《施天文》演出,固然可以引人入勝、催人淚下,但其思想價值取向并不可取。上世紀50年代中期,這出戲在上世紀30年代就在中共莆田地下黨蔣聲引領下進入立志以戲曲創作救國救民的陳仁鑒的創作視野,便一針見血地指出其宣揚的封建思想是糟粕,其故事內容完全可以而且必須改造。陳仁鑒作為仙游縣人和仙游鯉聲劇團的創始人,以新思想“化腐朽為神奇”,為《團圓之后》注進了全新的深刻的反封建主題。1957年晉京演出,好評如潮。田漢先生譽之為“莎士比亞式大悲劇”,可列入“世界悲劇之林”。
這是前話。我想說,這正彰顯了一條一脈相承并與時俱進、不斷深化創新的改編、移植道路。這是一條中華戲曲在繼承的基礎上創新、在創新中繼承的充滿生機的大道,也是中華優秀戲曲傳統文化與當代文化相適應、與現代社會相協調,不斷實現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正確道路。

一是改編著意于精神高度,聚焦于價值取向。如果說,陳仁鑒的改編本已完成了對清末民初仙游莆仙戲振瑞班、雙玉班演出本《施天文》在精神價值取向上的逆向反正;那么,如今的京劇《團圓之后》,則實現了對陳仁鑒改編本的順向拓展和深化。首先,為了強化對人間真愛真情的謳歌禮贊與對封建貞節倫理的鞭笞,京劇《團圓之后》在改編移植時細針密線地把葉潤妍與鄭司成的愛情描寫刻畫得入情入理、真摯感人,讓鄭司成最終石破天驚地向高中狀元的兒子佾生唱出了一直隱藏心中的身世秘密:“天生一對癡情種,青梅竹馬相愛誠。潤妍尊父之命許玉景,此時她珠胎已在腹中,婚后八月生下你,早產麟兒生父是司成。”加上知府杜國忠從潤妍家中搜出的“罪證”——“偷情的詩帕”上的那首詩:“曉風殘月凄涼院,溫情暗送慰孤寒。今世難解紅絲錯,祈愿再結再生緣。”“罪證”簡直就變成了刺向封建婚姻和禮教綱常的一把“利劍”!其次,強化作為封建思想和封建禮教綱常的衛道士按察司洪如海形象和知府杜國忠形象的個性迥異而殊途冋歸——前者武斷兇暴,后者偽慎實狠,斬“忤逆”與抓“奸夫”,共同的宗旨都是維護封建秩序的尊嚴。這兩種“強化”,互補滲透,把反封建的主題深化、提升到了新的精神高度。
二是改編注重提升全劇的文化內涵和美學品位,從而引領當代觀眾全面辯證地認識和看待中華傳統文化,繼承弘揚其精華,摒棄批判其糟粕,真正做到增強文化自信。京劇《團圓之后》的豐厚的文化內涵,突出體現在其主要人物形象塑造的心靈演進軌跡頗為精準的審美表達上;唯其如此,全劇也具有了較高的美學品位。胡小紅所飾的葉潤妍形象由開場的大喜陡跌至大悲自盡,作為封建禮教和圣賜那塊“貞節垂范”的犧牲品,其美被毀滅的悲劇性自不待言;周凱所飾的鄭司成形象耐人咀嚼,他對潤妍的一往情深、至死不渝和對親子佾生授業有成、關愛備至,“幼年時我教你把詩詞誦,長大后我教你把經典攻”,都彰顯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真情摯愛,他最后主動飲下心知肚明的毒酒去天國陪伴潤妍,是對封建婚姻和禮教的強烈控訴;李靜所飾的柳亦青形象,新婚三日,喜極悲來,先是自愿作“施家門風”“誥命夫人”“狀元前程”這些封建文化的殉葬品,“愿為施家作‘三保’,且將罪名一肩挑……哪怕判刑坐監牢”,后來險些法場喪命當了“替罪羊”才逐漸有所醒悟,“人生只求真情在,何圖虛榮牌一樽”——更是對封建制度和賴以生存的封建文化的犀利批判;而朱福所飾的佾生形象,更為深沉飽滿,他先是用新婚妻子“逼死婆母”的“忤逆罪”以實現“三保”——保全施家名聲、誥命夫人牌樽和自己的錦繡前程,之后在“賢妻嬌弱把刑受,拷打兩腿鮮血流”的嚴酷現實和明白自己的身世的人生反省下,才喊出了“我的父橫在地眼難閉,我的母含恨自縊好慘凄,我的妻受屈遭刑在囹圄,我好似錯走一步,錯走一步毀了滿盤棋”“娘啊,兒不愿這樣茍且偷生活下去,爹啊,兒不愿這樣卑躬屈膝把頭低”“我不姓施,我姓鄭,鄭司成、葉潤妍乃是我的親生父母”!至此,全劇完成了對封建文化、封建禮教、封建婚姻的一次徹底顛覆和批判。而這次顛覆與批判,又是審美化地靠主要人物藝術形象的塑造和情節發展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因此具有了較高的“把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美學品位。

三是不能不提到京劇《團圓之后》取得的可喜的藝術價值,這與葉少蘭先生在導演上的功力與成就密切相關。由莆仙戲移植為京劇,這是兩種戲曲思維方式的轉換。戲曲思維當然有共性,但不同的戲曲也有各自獨特的審美優勢和表現個性。葉少蘭先生是一位極其“講究”的京劇藝術家和導演。他曾多次強調京劇是一門極其“講究”的藝術。在觀賞京劇《團圓之后》中,從始至終,我強烈地感受到他這種“講究”的精致功夫和贏得的良好藝術效果。從表演上說,葉少蘭先生對愛徒朱福,對李靜、周凱、胡小紅等的指導,從四功五法到甩頭、水袖等各種程式,以及唱腔咬字,均一絲不茍、嚴謹到位,整臺表演渾然一體、互補生輝,可以說達到了一流水平。尤其是作為葉派小生傳承人的朱福,又在表演藝術上前進一大步。從對全劇的主題開掘、整體把控、藝術節奏上看,京劇《團圓之后》較好地發揮了京劇藝術獨特的審美優勢,主題伴隨情節發展深化,場次銜接緊湊引人入勝,核心唱段令人印象頗深。總之,這是一出改編、移植成功的京劇。
(作者:仲呈祥,著名文藝評論家,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文中圖片來源于“云南省京劇院”微信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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