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剛的戲曲人物畫:瞬間即永恒
上海市美術館協會會長朱剛同時是一位長期專注于戲曲人物畫創作的畫家。中國的戲曲從大漠雪域到東海之濱,從白山黑水到天涯海角,從富麗堂皇的殿堂、優雅幽深的庭院到人頭嘈雜的江湖、廟會、集市,以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一套系統的虛擬寫意的美感形式,道盡一個古老民族幾千年的酸甜苦辣,唱盡人性深處的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也由此打動了無數藝術家的心,激發了他們的創作靈感和沖動,產生了一個五彩繽紛的美術門類:戲曲人物畫。

朱剛《霸王別姬》
說到戲曲人物畫,我們總會聯想到林風眠、關良、葉淺予這些大師和稍晚的馬得、韓羽這些大家逸筆草草的寫意戲曲人物畫。其實,運用中國傳統筆墨側重寫實造型也是一路。著名的京劇《同光十三絕造像》就是以寫實的彩繪線描方式留下了開啟一個時代的戲曲前輩大師們的音容笑貌。記得兒時令我心馳神往的戲曲人物畫,北方的董辰生熱烈、南方的顏梅華柔美,也都是寫意筆墨側重寫實造型。在我看來,經過上海美校扎實學院造型訓練的朱剛,他的戲曲人物畫是以中國傳統美學的氣韻生動為核心,結合媒介的水墨寫意與人物的寫實造型。他的戲曲人物畫偏于寫實的風格語言決定了戲曲速寫在他創作中占有特殊的地位。
但是,我要說,戲曲速寫雖然是朱剛創作戲曲人物畫的必由途徑,為他的戲曲人物畫提供了最為鮮活生動的創作素材,但它們的價值又遠遠不僅于此。它們不是畫家戲曲人物畫的被動附庸和奴仆。它們有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審美價值,是有自足性的獨立作品。速寫,不速朽,要不朽。就像我們今天看達·芬奇、門采爾等許多大師留下的速寫那樣,速寫完全溢出了素材的河堤。
中國戲曲博大精深,朱剛的戲曲速寫是他對傳統經典文化發自內心的致敬。為了現場幾分鐘如電光火石般完成的戲曲速寫,他像一個小學生那樣兢兢業業地走進后臺。戲是在前臺演的,但后臺卻隱藏著前臺無法深知的密碼。在后臺,那些于臺前強光下晶瑩閃亮的鳳冠霞帔、蟒袍靴鞋、長靠箭衣、盔帽頭飾、刀槍劍戟,還有戲服上的團龍飛鳳、紋樣花式……一件件,一樁樁,素面朝天地向畫家敞開了它們的本來面貌,有足夠的時間讓朱剛細細地觀察品味,然后慢慢地把它們描畫下來。正是長年累月的“慢寫”,使他對中國戲曲有了深刻的了解,也培養、激發了他對傳統戲曲的那份感情。可見,快慢不是絕對的。沒有慢寫的功夫何來速寫的精準美妙!朱剛戲曲速寫的背后是他對戲曲文化的那份酷愛和理解。

朱剛《空城計》
舞臺戲曲演出,是一個線性過程。戲曲速寫需要讓線性過程中的某個點“虛擬”地停下來,把這個實際上還在動的有生命的點固化為紙上的藝術形象。中國戲曲是載歌載舞敘事抒情的藝術。朱剛具有獨立藝術價值的戲曲速寫其感人之處,在于畫家憑借其敏銳性在現場發現、尋找到演員塑造角色的那個最為生機盎然的“點”。全場演出中,他目不轉睛、凝神屏息,用眼睛捕捉舞臺上靈光乍現的美妙身段、飛揚的舞姿動作,把舞臺演出中靈性十足的瞬間和最具戲劇性的表演,用鉛筆定格為紙上的藝術形象。如《時遷盜甲》中鼓上蚤時遷盜甲得手,伸出右手手指頗為自得的那一瞬。在《斷橋》中,白娘子飛揚著水袖,撩起衣裙,傾斜著身姿,動感十足,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到滿臺生風,聽見她水斗失利一刻,再見許仙時急切的步履和急促的呼吸。《悟空》充分展現了那些“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的短打武生南派猴戲、耍棍、舞錘等神采飛揚的武功絕活,而且不乏齊天大圣的幽默風趣。他的落筆肯定而沒有絲毫的猶豫,線條流暢急速,造型精準生動,可以看到學院派的堅實學養。
他的戲曲速寫,是他與戲中人物彼此理解的對話,是深入戲劇情境和人物內心的精神之旅,可以從中感受到畫家速寫時的感動、心跳和溫度。要形似,更要神似。《十五貫》中婁阿鼠心驚肉跳的探頭探腦,《紅娘》中紅娘成全鶯鶯張生好事,作為丫鬟帶著點少女羞澀的喜悅,《牡丹亭—尋夢》中杜麗娘夢醒時分的悵然若有所失,《空城計》中諸葛亮緊張的內心和從容的氣度,畫家簡約明快地抓住演員的形體動作表情,把稍縱即逝的人物內心情感與心理微妙變化的起伏呈現在速寫近乎下意識的線條里,以長短、疏密、深淺、柔和堅硬的線條變化,呼應鼓板和人物生命的節奏。特別難能可貴的是,朱剛幾乎就在劃一根火柴的一剎那間,便能勾畫出演員臉部表情、行頭的細節印象,尤其是人物眼神或明亮或暗淡、或活潑或成熟的種種變化。

朱剛《牡丹亭—尋夢》(速寫)
站在人生秋天的絢爛中,朱剛提筆的時候,一定會想到自己當年在生命夏天的陽光里,有幸遇到了以一曲《紅樓夢》“我來遲了”感動過無數國人的越劇老藝術家徐玉蘭。年輕帥氣的朱剛為供職的聲像出版社的戲曲音像制品偶爾畫起戲曲人物的封面,得到前輩大師徐玉蘭的熱情鼓勵。偶然成就了必然,就此,戲曲人物畫,成了他一生的藝術追求。也就此,那無數的戲曲速寫讓表演的瞬間變成了藝術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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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毛時安,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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