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愚先生篆刻之功力、意境與氣象


感歷史之變遷,嘆人世之滄桑。
2013年8月28日,《江西晨報》“檔案解密”欄,以《魏大愚曾為八一大橋寫橋額碑文》為題,整版篇幅報道家父魏大愚先生殫精竭慮所刻文天祥《正氣歌》之61枚系列印章,惜其于“十年浩劫”中不幸佚失。
不幸之萬幸乎!早在1993年酷夏,家母陳順英因心肌梗塞、吾因腎衰引發心衰,同住深圳醫院搶救,家姐魏壽如風塵仆仆、輕裝簡從,千里迢迢從南昌趕來探望。為避老屋拆遷之難,倉促中力攜家父最為珍貴篆刻遺存,隨身護持,視為至寶,真可謂劫后余生。至于家中各式各樣之古硯瓷器,則“命運不濟”。
(一)
魏大愚先生(1903—1959),字養拙,號石盦,回族。遠祖順義,祖籍沔陽,世居豫章,畢生獻身中國書法篆刻藝術。《魏大愚先生篆刻集》收集了家父大愚先生篆刻遺存文天祥《正氣歌》組印(共61句,其中雙印合一2枚,應為59枚,佚9枚,結集50枚);《禮記·禮運·大同》篇(共21枚,佚5枚,結集16枚)及名號印等。
抗戰時期《正氣歌》篆刻之印譜成后,曾請著名篆刻家、音樂教育家楊仲子先生(1885—1962)題跋,裝幀講究,封面為朱砂錦緞灑金,內有上等宣紙襯底,每方一頁,甚見精神。惜文獻字畫,命運多舛;世道動蕩,慘遭浩劫;“文革”一炬,蕩然無存;令人欲哭無淚,痛斷肝腸。
中國篆刻與書法均系追求境界之藝術。借用晚清學者王國維《人間詞話》經典之語:“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成高格。”詩書畫同此,篆印亦求境,即所謂“印境”。古人作書,沐浴、更衣、焚香、凈手,內心神圣、學問宏富而行為典雅;篆刻如同作書,終持景仰之情、莊嚴之心,故其神韻、氣勢亦絕無匠俗之氣,如有不恭,則斷然拒之,系何等神圣之事矣。
史料文獻常見具有強烈批判意識與精神之印論家,往往數言即鞭辟入里,明代篆刻家朱簡于印論之精辟見解,影響家父頗深。其《印章要論》:“周公謹曰:作者苦心,正須識者珍重,若不珍重,作亦徒然,不如不作。故不刻者有十:篆不配不刻,器不利不刻,興不到不刻,力不余不刻,遇俗子不刻,不是識者不刻,強之不刻,求之不專不刻,取意不佳不刻,非明窗凈幾不刻。而后刻之,則無有不精者矣。余亦曰:識者珍重亦須作者精詣,若不精詣則不可作。故不可刻者四:不通文意不可刻,不精篆學不可刻,筆不信心不可刻,刀不信筆不可刻。有不可刻而刻之,則無有不謬者矣。”
朱簡又曾道破天機:“學無淵源、偏旁湊合,篆病也;不知執筆、字畫描寫,筆病也;轉折峭露、輕重失宜,刀病也;專工乏趣、放浪脫形,章病也;心手相乖、因便茍完,意病也。”善哉其言,美哉其理,其言其理發人深省矣。
文人之印,追益求精;文人之雅,厭媚遠俗;文人之求,意于境上,明德惟馨,可敬可嘆。吾醞釀多年,終能結集出版《魏大愚先生篆刻集》,其意其圖,驟然于此。
(二)
因家父大愚先生之書法與篆印,已呈與世隔絕之態。隔代評論、推介魏大愚先生系吾等子孫不可推卸之擔當,既可避自古而然、文人相輕之鐵律,亦不存藝人自重、孤傲無人之陋習,況整理家學、承繼絕學、弘揚國學。使命在身、重任在肩,吾輩唯有只爭朝夕、時不我待矣。
若須細論家父篆刻之功力,含篆法、章法、刀法三大要素,須學有淵源、聞見廣博、一統協調。故行三思而后動,分門別類;辨相互之關聯,娓娓明晰:
一曰篆法之功。
篆法系篆刻基礎之功,包括識篆、寫篆、配篆之豐富內涵。朱簡《印章要論》有云:“商周款識,內有象形,假借等字,與今意不同,不深考究,不可妄用。”大愚先生之篆法,引經據典、豐富多變:
漢字造字、用字之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與假借已攝其中;
字體書體如甲骨、鐘鼎、大篆、小篆、隸書、蟲書、魏碑、草書等囊括其內;
印形款式之方圓、長扁、雜形,兼之鐘鼎器皿、銅刀幣、石碑、古錢、瓦當、古錢等形態豐富;
印章風格,無論是戰國古璽之“印無定制”,還是秦朝秦印之“統一印制”,或是漢印之“漢官威儀”,元印之“印壇復古”,清初印壇之“以印寄懷”依稀可見;
印章類型,無論是“名號印”“齋館印”,還是“鑒藏印”“成語印”,或是“引首印”“閑章印”一應俱全;
美學哲理之辯證關系,如主與次、動與靜、方與圓、奇與正、粗與細、工與寫細心可察;
家父大愚先生之篆刻,歷史縱深前后呼應,時代風采左右逢源,形式內容意象萬千,特別是其篆刻作品:文天祥之《正氣歌》組印獨樹一幟,《禮記·大運·大同》篇集篆別開生面。觀其態勢、察其源流、究其學養,到底元氣何藏,學養何顯?
與家父同代的著名篆刻家鄧散木先生《篆刻學》明晰闡述,吾以為可解其迷:“印章文字,斷自古鉥,由周秦以迄魏晉,其中有古籀之遺,有晚周文字,有先秦六國文字,有漢篆隸古文字,不通古籀,即無以識三代之彝器,不辨二篆,即無以鑒古鉥之時代,故摹印家必須以識篆為先務,而欲求識篆,又必須先明文字之由來,及其構造演變之跡,否則便如盲夫無埴,莫知所從矣。”鄧散木先生之語,恰到好處地揭示了家父“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之學問過程,表明家父習篆溯流而上,力追中國古代文字之源流變遷,從而盡情表達古代文字絢麗多彩之意韻。
家父大愚先生追隨先賢造字仰觀天文、俯察地理之博大情懷,發揚篆刻藝術刀畫乾坤、以定人道之實踐精神,從而追古溯源、變古求新,系值得吾輩弘揚之正道也。
二曰章法之美。
章法之意,即篆印的整體布局與局部變幻之法。章法亦是篆刻具有引領作用的關鍵之功。清代袁三俊《篆刻十三略》云:“章法須次第相尋,脈絡相貫,如營室廬者,堂戶庭除,自有位置,大約俯仰向背間,望之一氣貫注,便覺顧盼生姿,婉轉流通也。”其意境,可作參照,但真要實現一氣貫注的自由表達,的確需要下一番懸梁刺股之功。
大愚先生篆刻之章法,關注古法創意之淵源及由來,直奔先秦古璽自由奔放、無拘無束之學問堂奧及高古奇妙之最高境界;
大愚先生之章法,追蹤篆刻源流之路徑與特色,特別是戰國時代合縱連橫,思想流派絢麗競放,尤重各國古璽爭奇斗艷之變幻莫測;
形式上應用其筆畫呼應、夸張簡繁、挪移穿插、方圓變幻、布局跳躍、邊框粘連、恣意組合之多元手法與表達方式;
藝術上實現動靜相生、虛實相應、輕重相宜、斂縱造險、節奏跳躍、出人意表、出奇制勝的蓬勃生態與特殊效果;
既可達到古璽文字古奧深邃、詭異難辨,令人靜觀凝思、迷人心氣、發人深省之狀態,又可通過大開大合、氣象駿邁、密不壅塞、疏不空虛之整體氣勢,激發人們自由翱翔、心神愉悅、沉著痛快之靈感。
大愚先生篆刻之章法美,隨心所欲而不逾規矩,分紅布白又和而不同,首尾相顧且變幻莫測。直奔跌宕多姿、動人情懷、引人凝思、啟人奮發的形式美與境界美,其路其徑亦值得深思玩味。
三曰刀法之奇。
篆刻講究刀法如同書法注重筆法,既要講求成竹在胸、大膽果斷、心手相應、意在刀前的過程,又要實現肥不臃腫、瘦不纖弱、端莊古雅、豐神流動的效果。正如朱簡于《印章要論》所云:“使刀如使筆,不易之法也。正鋒緊持,直送綬結,轉須帶方,折須帶圓,無棱角、無臃腫、無鋸牙、無燕尾,刀法盡于此也。”雖說使刀如筆,不過筆法更求柔和含蓄,而刀感則坦表剛直勁銳。
家父大愚先生篆刻之刀法,重古惜今、取精用弘,習浙師皖、印從書出。浙派宗先秦古璽古拙質樸、切刀善用、楷筆篆隸、諸體融通;皖派宗秦璽漢印兼采眾賢、沖刀求勢、剛健勁挺、化古為今。清代林霔《印說十則》曰:“刻印刀法,只有沖刀、切刀。沖刀為上,切刀次之。中有單刀、復刀,千古不易。”家父用刀,浙皖雙習、沖切并用、雙單協調、直取精髓,使之氣度恢宏,又蒼古樸茂,達到結體謹嚴而渾融無跡,變化萬千又一呈整體之藝術效果。
朱簡《印章要論》又曰:“刀筆渾融,無跡可尋,神品也;有筆無刀,妙品也;有刀無筆,能品也;刀筆之外而有別趣者,逸品也;有刀鋒而似鋸牙癰股者,外道也;無刀鋒而似鐵線墨豬者,庸工也。”
如果說篆法可成刻印之妙,章法可顯篆印之美,而刀法則能盡篆印之奇。大愚先生篆刻之功則盡含三法,婉轉求筋脈,剛健顯精神,溫文見儒雅,涵養出境界。根據諸多行家之辨析,其篆刻作品左右逢源、出神入化,庶幾介于神逸之間,啟示后人不懈努力、借古開今。
(三)
意境,系中國篆刻家與詩書畫家等共同向往之美學境界與精神追求。詩人王昌齡《詩格》曾云: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物境重外,情境重情,唯有意境重心。此三境相通相融、相輔相成,而唯有意境更加彰顯作者之內心世界與心靈構造。
書言志,印亦言志;書求境,印亦求境。然而,篆刻家欲求境須擁常人所不具之功。清代李宜開《師古堂印說》論篆刻有“四長”“二短”之說,特別是其論述四長,頗具神采:“四長,細中有力,綽約如美女簪花,而嚴凝不茍,卻有古大臣鵠立風,一長也;粗中刀藏,機括于持滿而發之際,乃不同粗豪走馬,一味魯莽,二長也;若夫鈇角得地,長在今中間古,不即不離之間;打邊相宜,長在密中帶疏,有意無意。兼此四者,而后可以載鐵筆而登作者之堂。”可見篆刻家如無登堂入室之學,則難圓夢寐以求之境。
中國明清時代印家輩出、流派紛呈,蔚為大觀。但凡篆刻家其學問愈是杰出,其才情愈是突顯,其意境愈是鮮明。方建勛先生之《印境》曾概括:明清以來有何震之“豪放之境”,程邃之“荒寂之境”,丁敬之“自然之境”,鄧石如之“博大之境”,吳昌碩之“鴻蒙之境”,黃士陵之“簡靜之境”。此時之“印”,絕非所謂鄉間小匠雕蟲之技,而已入士大夫群雄追逐之高尚“印境”,已可與文人心目中之“詩境”“書境”“畫境”相提,與詩、書、畫、印“四位一體”并論之地位。正所謂博學成逸趣,才情出殊境也。
若論家父大愚先生篆刻之意境,由于其尊崇戰國古璽與秦漢印章流傳之脈絡,手追古人之印形,心向前賢之境象,突顯其茹古涵今、博采眾長之境象:
將古璽古字與秦篆漢隸相關聯;
將書卷之氣與金石之味相映照;
將求教高人與刻苦治印相結合;
將博覽群書與社會實踐相匹配;
將“印中求印”與“印外求印”相呼應;
將春秋戰國印之古樸與秦漢以來印之凝重相融合;
將金石氣味之形式美與古色古香之內在美相砥礪;
家父如此舉一反三、觸類旁通,長年累月,方能心中有印、由書而印、古茂渾雅、玩味難盡。
正如清代印學家葉爾寬之篆刻六法所曰:“一曰氣韻生動,二曰刀法古勁,三曰布置停勻,四曰篆法大雅,五曰筆與刀合,六曰不流俗套。此六者,氣韻生動最難,下次五者皆人力所能為也。”又如“西泠八家”之蔣仁所說:“一印到手,意興具至,下筆立就,神韻皆妙,可入高人之目,方為高手。不然,直俗工耳。”文人治印、崇雅拒俗、以雅為尚、講求意興、追求神韻,氣韻、意韻成為出境之關鍵耳。
明清時期,文人尤重篆刻之品格、思想、意境與氣象的古今傳承,明末印論家楊士修《印母》提出“五觀”的概念,其內容分別為“情”“興”“格”“重”“雅”。楊士修以為:“刀筆在手,觀則在心;手器或廢,心乃無存,是以因緣,名曰五觀。”又曰:“意在篆與刀之間者也,刀筆崚嶒曰高古,氣味瀟灑曰清古,絕少俗筆曰古雅,絕少常態曰古怪。”這種學貫古今、崇尚古境的情懷,深刻地影響了家父篆法之選擇與追求。
家父大愚先生字養拙亦崇于拙,故其篆法惜古甚于惜今,貴拙甚于貴巧;將求古之態、求古之美、求古之韻、求古之格、求古之境等融為一體,意與古生、印與古會、承古開新。故吾斗膽將家父篆刻意境之融古追求與尚韻情懷,概括為“融古之境”。
(四)
篆刻,作為一門初始之技術,能否上升為藝術關鍵在于其文化之含量,而一門形象之藝術能否兼具抽象科學之學術,關鍵在于其哲理之含量。當篆刻藝術上升為美學之際,恰可展示其文化風采,又可清晰其學術內涵。
劉江先生之《篆刻美學》將篆刻藝術之形式美,概括為朱與白、虛與實、呼與應、拙與巧、骨與肉、動與靜、剛與柔、殘與全等對立統一的美學概念,頗有參考價值,加上其有關篆刻藝術之內容美,統籌為生命與品性之氣勢美、氣韻美、氣質美則更加精彩,由此可見印學家之“生命氣象”內涵甚豐矣。
家父魏大愚先生篆刻所展示之心志與生命氣象,順天意而求使命,明理想而行擔當,完全系歷史之境遇與自我之修煉共凝而成:
其一曰民族氣節。
文天祥《正氣歌》曰:“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家父大愚先生素仰民族英雄文天祥,其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之道德文章,其浩然之氣、崇高氣節之震撼人心。篆刻《正氣歌》組印正是創作于民族危亡之抗日戰爭年間,家父其母因逃難而跌斷腿骨,其妻被日機轟炸而死,其姊被燒夷彈當場毀尸,其幼女遭寇之鼠疫毒亡——以難民之身顛沛流離,國恨家仇集于一身,痛心疾首肝腸寸斷,才情噴薄慷慨悲歌,故有篆刻《正氣歌》組印問世。
其二曰家國情懷。
《禮記·禮運·大同》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家父大愚先生飽經戰爭之磨難,珍視傳統又期盼大同,呼喚理想又面對現實,憧憬未來又腳踏實地。他雖經抗戰時期流浪顛沛流離,轉瞬之間家破人亡,更知家國之重、亡國之恨,故有抗美援朝、捐獻飛機之慷慨;送子參軍、保家衛國之壯舉;義不容辭、一馬當先之品格;斗志昂揚、一抒家國之情懷,故有篆刻《禮記·禮運·大同》篇系列之誕生。
其三曰志高門正。
宋代文論家嚴羽《滄浪詩話》曰:“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生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鶩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
吾5歲喪父,家父親訓“立志須高,入門須正”卻銘刻于心。吾無法考證家父家訓之來源,卻可以肯定“立志須高,入門須正”具有內斂的涵攝理想與實踐的深刻邏輯,特別是能夠激發不屈不撓、始終不渝、堅心守志、奮發圖強之斗志;堅持廢寢忘食、愈戰愈勇、求教高人、愈學愈精的方法,從而獲得獨具特色、獨標高格、獨樹一幟、卓然不群的效果。家父歷盡千辛萬苦,追求超凡脫俗,方能求得其篆刻之氣勢、氣韻、氣質之美,故而浩浩蕩蕩、直瀉汪洋,習古求新、氣韻相藏,正氣凜然、恣意縱揚。
(此文為西泠印社出版社2020年版《魏大愚先生篆刻集》后記的刪節文,作者為廣東省人民政府參事、深圳大學二級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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