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文體的宿命與重建
回眸中國散文的發展歷程,會發現中國散文的文體自春秋伊始至清末而終,皆自成體系,在相對封閉的話語空間里,自我萌芽,自我發育,鮮與世界散文的文 體進行觸摸和接吻。追根溯源,中國散文的祖父祖母,并非文學,而是歷史和哲學。也就是說,中國散文的傳承基因,浸有歷史的骨血,含有哲學的精髓。起初的散 文,并不涉及家長里短,甚至連抒情,都視之為“狗肉上不了席面”,慳吝得不肯施之以一詞一句——抒情全盤交付給了詩歌——高高在上的散文,憂患的是社稷的 安危興衰,梳理的是歷史的來龍去脈,傾心于以事說理,專注于談古論今。也就是說,散文不是作為一種純粹的文學樣本而存續的,其用意也不在于審美,而是“醉 翁之意不在酒”,以攬儲社會的大事件為己任,以給身居廟堂者指點迷津為使命,以辭藻的能言善辯為自得。那時的散文文體,除卻司馬遷的《史記》等這類亦史亦 文的大塊頭著述之外,包括諸子百家的七嘴八舌在內,大多都是短小精悍的,是惜墨如金的,幾句話能點透的事理,絕不拖泥帶水。及至到了唐宋時期,散文才向生 活的煙火漸漸靠攏,也才將聚焦的鏡頭和揮毫的筆尖伸向人的生活和人的心靈,但說理的氣息依然濃重,敘述依舊只是工具,其所要達到的目的,還在于闡釋事理。 “五四”時期的散文寫作,盡管對古代散文的傳統有所承襲,但就其容貌而言,卻是一副混血兒的嶄新面孔。“五四”散文是伴隨新文化運動的興起而興起的,其散 文的操弄者,下里巴人的身影罕有稀缺,幾乎皆為學人雅士。隸屬于士大夫階層的文人雅士,因國門敞開,世界文學撲面而來,于是他們像餓急了的孩童,貪得無厭 地古今通吃,中外兼容,一個盤子里盛著水餃,一個盤子里盛著沙拉,左手舉著孔孟的“子乎者也”,右手舉著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兼容并蓄的胸懷,登高望遠 的視界,以及古學西學雜糅的學養,都為他們筆下散文的繽紛,提供了厚實的沃壤。縱觀他們的文風,普遍帶有西化的傾向:慣用長句式,學究氣十足,在談天說地 中洋溢著自戀,在油鹽醬醋中也不忘夾帶外語單詞。即使是現在,眾人一談及“五四”時期的文學,神情也不無敬意,究其原因,除了“五四”作家的識見高遠和學 養豐沛之外,我以為主要還不在于他們的妙筆如何地生花,筆下怎樣地錦繡,而在于他們作品的精神指向,更順應歷史文明的趨勢,更具有精神倫理的現代性,因而 也就更易于引發人的深度認同和情感共鳴。究其“五四”作家的價值取向,發現其與西方文藝復興時期一脈相承,即發現人體之美,尊重生命之貴,呼喚個性之解 放,倡導精神之自由……自兩千年前諸子百家的眾聲聒噪之后,中國文學盡管并不缺乏姹紫嫣紅的時段,但就其整體而言,卻是沉悶的,是拘謹的,是悄悄話式的, 是溫開水式的,歷時兩千年后再一次井噴式地眾聲喧嘩,正是“五四”時期。遺憾的是,這一時段,猶如恍惚一夢般短暫。
中國最早的散文一詞,出現于南宋羅大經的《鶴林玉露》:“山谷詩騷妙天下,而散文頗覺瑣碎局促。”但徒有散文之謂,卻實無散文之體。散文以文體的面 目映世,得益于“五四”時期“拿來主義”的盛行。中國古人對于文學類別,采用的是“二分法”,即韻文和非韻文。散文為無韻之文,自然被劃入非韻文之列。而 文學的“四分法”,即小說、散文、詩歌和戲劇等,正是“五四”的先賢們,伸著筷子從西方文學的烤箱里夾出的牛排,而不是從自家鍋里撈出的面條。
將散文從非韻文的大雜燴里剝離而出,無疑是一種跨越性的進步。散文與小說的分野,主要體現在體量瘦小而又實話實說,不把一說成二,不把蝸牛夸張成耕 牛,遠離虛構,拒斥假戲真做;散文與歷史的分道揚鑣,在于其不再目光朝上瞅,不再板著面孔故作肅穆狀,而是家長里短的,是親和的,是隨便的,是鮮活的,甚 至是調皮頑皮的。
中國當代散文要崛起,在我看來,不需要玩太多的花樣,只要與三條河流并流就已足夠:一是精神氣血上回歸“五四”;二是在散文疆域之大與文字之美上,向古人看齊;三是借鑒西方散文文體的不拘一格。
文體無對錯,合體為對,不合體為錯。事實是,西方的散文文體,異常隨意,短到三五百字,長到數十萬字,其體式的選擇,僅取決于內容之簡還是內容之繁,并不考慮其他因素——言之無物,短而又短都顯得多余;言之有物,長而又長并無不妥。
上等的散文,同樣能成就一個作家的偉大——是否偉大,當然不能以文體的選擇和篇幅的長短來衡量,關鍵是要看在寫什么和寫得如何。
(作者系《美文》雜志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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