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東西:只有知道鄉村,才敢說知道中國

作家東西曾說,生活本身充滿了荒誕。
最近,或者說不時地,就會曝出一個招考被冒名頂替的新聞。它們又雙叕證明了他的長篇小說《篡改的命》。在他的虛構中,汪槐招工時被別人篡改過一次,兒子汪長尺高考又被篡改了一次。
“這是人人痛恨和大加撻伐的事情,不公正,但卻真實發生了,雖然這只是小概率事件。”他說。
01
這種荒誕,也在東西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東西原名田代琳,1966年生于廣西天峨,在一座高山之上。
印象最深的是,早上上學的時候,霧氣很濃很重,從山上看下去,大霧像海一樣彌漫。
“傍晚,如果是晴天,看得非常遙遠,太陽落下去的時候,落日像蛋黃一樣,黃黃的,柔軟的,一下就不見了,掉下去了。”
當時,家鄉非常封閉,不通公路,也不通電。物質生活也相對貧乏,東西家里的條件在村里算最好的。
“1976年,我10歲,村里仇富的人揭發我父母:第一、我家帶頭撿青?籽。其實我們家一顆都沒撿;第二條罪狀是我父親沒有去參加修公路,而當時我父親正在修公路。”
荒誕的生活體驗,自少時就在東西的頭腦中扎根。
“所以故鄉,并非今天我們坐在咖啡館里想象得那么單純。她溫暖過作家,也傷害過作家。”東西說。
就像沈從文在沒成為作家之前,他是那么渴望逃離湘西這塊封閉之地。
魯迅對家鄉有種漠然隔絕的態度,證明就是1919年底最后一次離開紹興后,再也沒有回去,直到1936年逝世,十七年不回故鄉。
東西表示,童年的愉快與不愉快都成了他日后寫作的養份。“鄉村與我有一條相連的臍帶,這條臍帶讓我知道鄉村與親人們的真實狀況。只有知道鄉村,才敢說知道一個真實的中國。”
在一次采訪中,東西坦言,自己是一個悲觀的人,只是悲觀中還是有希望。就像在《篡改的命》這樣一部疊加了好幾個殘酷現實的小說里,還透著親情的微光。
親情對東西的影響是巨大的。
“我父母有酒請人喝,看到比我們還困難的人會給予幫助。他們能原諒揭露過他們的人。即使生活再困難,日子再難熬,他們都能堅持。這是他們給我最好的饋贈。”
而在他的作品中,偶爾也流露出中國家庭關系的悲涼底色。
比如《篡改的命》中汪槐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希望兒子汪長尺幫他完成,汪長尺又把希望寄托到下一代身上。
對汪長尺來說,即使犧牲自己也要成全孩子,這是無私的愛,也是非常“中國式”的愛。
這樣的心理,在短篇《我們的父親》中尤其突出。
鄉下父親想要幫助在城里工作的子女們解決情感和工作上的難題,結果引發了更多混亂。最后,子女們都間接成為了殺死父親的“兇手”。
小說中父親對子女的關心和子女的冷漠,也真實地反映了當下的親情關系。
02
東西和花城出版社格外有緣。
1992年,東西首次以該筆名在《花城》發表短篇小說。1997年,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耳光響亮》發表在《花城》雜志。2009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部散文集《挽留即將消失的情感》。
截至目前,東西一共出過3部長篇小說——1995年的《耳光響亮》,2005年的《后悔錄》,2015年的《篡改的命》。十年磨一劍,一劍一長篇。
作家邱華棟曾這樣評價:“當我看到東西的長篇小說新作《篡改的命》時,我吃了一驚,我確信東西寫出了這個時期最重要的小說,他也接近了寫出他心目中完美杰作的狀態。”
兩年前,東西以《篡改的命》獲第六屆“花城”文學獎·杰出作家獎。
據他回憶,他在家鄉和城市間穿梭,經常看見鄉村里那些想改變命運而又改變不了的人,像他一樣年齡慢慢地變大了。他們曾經雄心勃勃,曾經充滿幻想,如今只能瞭望自己進城打工的孩子。
他們的下一代,少數也許能改變,但大多數還得重復父輩的生活,很不巧,他們出生在一個“拼爹”的時代。
“我像他們的家長一樣,琢磨如何才能出現奇跡,想來想去,只有汪長尺的辦法,那就是把孩子變成有錢人的孩子,自己做一個影子父親。”
東西的大部分作品都來自對生活的感受和思考。
他曾在回鄉過年時,遇到過一個聽不見的人,他幫大家做事,大家給他飯吃,給他酒喝。可憐的是,他什么也聽不見,叫他鋤地他去劈柴,叫他割草他去割菜。
這個人也成為了東西后來創作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的靈感來源,他把盲人、啞人和聾人放置在同一個空間。這部作品在1998年獲得首屆魯迅文學獎。
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謝有順曾經評價:“東西的小說,一直都在寫當下的、現實感很強的題材。”
這種“現實感”在城鄉的沖突矛盾上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體現。
為了完成父親“進城”的志愿,汪長尺的妻子懷孕,一定要帶去城里生產。甚至跟父親表決心:“不要說生孩子,就是一個屁,我也要憋到城里去放。”
吊詭的是,汪長尺的兒子汪大志不吃鄉下女人的奶,而且患上鄉村過敏癥,唯有進城才能脫敏。
這才有了汪長尺的孤注一擲:把兒子送給城里人養。完成這一步后,他在給父親的遺言中說:“汪家的命運已徹底改變,我的任務完成了。”
為什么汪家三代人都在逃離農村身份?東西認為:“這和整個大環境是有關系的,城鄉有巨大差別。想要填平這個差別,有許多種辦法,汪長尺的辦法是其中一種,雖然不那么光彩。”
城鄉差別對農村長大的人尤其根深蒂固。
《我們的父親》中,父親來自農村,子女在城市生活,他們的沖突本質上是城鄉矛盾的縮影。
《送我到仇人身邊》中,一事無成的張洪為了拿錢娶自己的女朋友,把同學趙構殺了,并且卷走了他所有的錢。貧與富何嘗不是農村與城市的另一種對立呢?
在東西看來,中國有寫城市景象的作家,有關注鄉土的作家,但他覺得還有一個空白地帶,就是很少有作家寫從鄉村到城市的跨程。
“對這兩方面的熟悉程度,還是我比較有把握,因為我是出生于鄉村,我每年都會回去。現在農村的空殼、農民工進城的辛苦以及城鄉之間的差距,我都是看得見的。”
03
對于作品的語言風格,東西這樣定義:我走的是冷幽默路線。
“冷幽默如同悲喜劇,在笑里含酸,甚至含淚。有時候,寫著寫著,竟然在辛酸的事情上也露出幽默來,這種寫作可能是五味雜陳的。”
比如《篡改的命》中使用了很多近年來的網絡新詞,就連部分章節的標題都用上了“死磕”“弱爆”“屌絲”“拼爹”等詞。
網絡新詞的更迭如大浪淘沙,對很多傳統作家來說唯恐避之不及。
而東西認為,鮮活的語言往往生長于民間,今天的網絡平臺其實就是過去的民間社會。這些新詞句是社會環境、情感生態和思維方式發生改變后的產物,它們沾滿了這個時代與這個國家的特殊味道。
此外,小說還讓農村人說城里話,昨天的人說今天的話,“這種陌生化處理,能達到幽默的效果,讓讀者看起來啞然失笑,或者感到心酸。”
作為60后,東西卻很善于接受新的事物。比如在小說中使用電影的剪輯和蒙太奇,甚至創作、改編過電影電視劇本,如《沒有語言的生活》的電影改編,就由他親自操刀。
東西的作品也格外受到影視導演的青睞。
他的三部長篇小說中有兩部均已成功影視化——《耳光響亮》被改編成20集電視連續劇《響亮》和電影《姐姐詞典》;《后悔錄》則改編成44集電視連續劇《愛你一生》。
中短篇小說的表現同樣不俗,《我們的父親》《猜到盡頭》《美麗金邊的衣裳》等都改編成了劇本,有的作品已改名換姓。
其中最受贊譽的,是由《沒有語言的生活》改編成的電影《天上的戀人》,著名演員劉燁、陶虹、董潔等人主演,該片曾在2002年獲東京第十五屆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獎”。
在東西看來,做編劇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借鑒戲劇化的情節處理,來創作小說。《篡改的命》里就大量運用了戲劇化的手法。
就連作家余華都評價說:“《篡改的命》里的情節轉換充滿戲劇性,閱讀的時候可能會覺得過于戲劇化,我認為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東西在這里努力寫出他的人間戲劇。”
東西小說中的戲劇性,常常能轉換成一個更大眾的詞,懸疑。
比如《我們的父親》中“我們”尋找父親的過程,《送我到仇人身邊》中張洪殺死趙構處理尸體的過程,處處險象環生。
很多懸念的結果,就連作者東西都搞不清楚,但這恰恰也成為了他想表達的核心。
“我們的父親”死了,尸體卻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當時設定的任務就是讓‘父親’消失。因為,這是一個沒有父親的時代。而在寫這個小說的時候,中國的農村正在漸漸成為空殼村,父親們被嚴重忽略。”
對于小說可能引發的思考,東西希望是“多元”的。
比如《篡改的命》中汪長尺的形象,可能并不僅僅局限于鄉村。“其實他是一個社會底層的代表。城市里也有身處底層的人,城里人想改變命運的心理是一樣的。就是富人,他們也要改變命運,他們拼命把孩子送到國外,不就是證明嗎?”
東西表示,一個作家的作品被改編,這是作家的意外收獲,可以擴大作品的影響力。
“但要影視作品完全復制小說、傳遞作家的想法,或者說小說的內涵通過影視作品完整表達出來,這是不現實的。”
他解釋說,不同手法有表現差異,影視需要考慮收視率,需要更緊湊的故事,那么就要對原著有所改動。“所以現在很多作家賣了版權后也不干涉影視公司了,他還是寫他喜歡的東西。其實是兩回事。”
04
現實生活中的東西簡單而樸素,住在廣西民族大學校園里,每天讀書、寫作、講課。學校里的燈光籃球場是他每天必去的一個地方,緊張劇烈的運動能夠讓他徹底放松寫作的腦袋。
曾與廣西作家鬼子、李馮并稱為“廣西文壇三劍客”的東西,成為廣西民族大學駐校作家后,在讀者眼里似乎變得更平易近人。
在他之前,王蒙、王安憶等等作家先后走進校園。東西認為,作家在校園的環境里能堅持他的創作。
而以東西為代表的廣西民族大學的師生,還形成了一個作家群,被中國評論界稱為“相思湖作家群”。
創作之余,東西和凡一平、黃佩華等作家一直注重對文學新生力量的培養,他們指導舉辦了共14屆廣西民族大學相思湖現場作文大賽,參賽大學生達10萬人(次)。
他們推薦在校學生作品在省級以上文學刊物發表。東西本人帶的研究生已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等刊物上。
東西表示:“80后、90后不會排斥荒誕小說,他們的虛構能力超出我這一代。神幻、鬼怪,穿越、搞笑,他們都能接受,不像我們那么依賴生活,那么喜歡啟蒙、批判。”
在他看來,年輕一代作家的寫作風格也是由他們的生活方式所決定。網絡捆住了他們的腳步,卻逼出了他們的想象。
東西喜歡超出自己想象力的作品,也喜歡幽默,荒誕。因此,他覺得自己跟80后、90后有共同語言。
有趣的是,東西曾經想把自己的長篇放在手機上連載,后來考慮到可行性還是放棄了。
在那個年代,“手機閱讀的極限是短篇小說。大家可能接受一兩個小時的閱讀,但是長篇那么長,從視力容忍度和連載的時間長度來看,好像都不合理。”
當網絡小說來的時候,誰也沒想到可以傳播得這么厲害,影響力那么大,而微信、微博的降臨,更是宣告了一個新的時代。
“我們必須接受這個現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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