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勘破風云 寵辱不驚——記百歲錢谷融先生
一直想完整地寫一篇描寫錢先生的文章,總覺得無從下手,總是怕在文辭表達不當處冒犯了這位前輩學者,便只是在散文隨筆中略略地勾勒幾筆他在生活中的行狀與面影,即便如此,那片言只語的素描也有人喜歡,我想,讀者諸君肯定不是喜歡我的文字,而是十分喜愛和欣賞錢先生“這一個”有著獨特性格的人,他率真的未泯童心正是這個人人戴著人格面具時代難以打撈的人性中本質化的精髓,這也許就是錢先生長壽的秘訣。
華東師大中文系為紀念錢先生百歲壽辰,已經是第三次敦促我寫點文字了,非我不想寫,而是不敢寫,照理說,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就追隨先生編寫中國現代文學教材,每一次聚會都是一次人生的大課,華東師大另一位大錢先生四歲的徐中玉先生,也是我編寫《大學語文》教材的引領者,而他們倆恰恰都是南京大學前身中央大學的校友,我們又與華東師大中文系的許多教師都是至交的朋友,錢先生的許多弟子也與我過從甚密,尤其是他的開門博士吳俊現在又是我的同事,于情于理我都想寫一篇文章為錢先生的百歲壽辰獻上一份祝福,但是面對這樣一個我最尊敬的前輩學者,生怕自己有半點文筆上的差池而褻瀆了錢先生的偉岸形象,因為我也是一個放浪形骸的寫者,而我最想寫的就是錢先生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因為那才是人性最真切的一面。
其實,想寫錢先生的生活行狀已經構思了很久很久,緣由就是錢先生的學問早已是被歷史所定格了,自不必多說。而能夠把錢先生的性格和內心描寫得令人信服而有趣的文章還不多。顯然,讓我這個“半吊子文人”來描摹一個多面體、立體化的大師級人物,肯定是筆力不逮的,但是我還是想嘗試一下。
那時,作為一個初中生,在轟轟烈烈批判各種各樣的“反動言論”的時候,我們是影影綽綽地知道上海的巴金和錢谷融的人性論是在批判之列的,理由很簡單,“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一切愛與恨皆由階級斗爭所致。直到讀大學的時候,我們才在“文學理論”課上讀到了錢先生的《論文學是“人學”》的長文,針對這個文學的根本問題,我們展開了長時間的討論。用先生在1957年的話來說:“高爾基曾經作過這樣的建議:把文學叫做‘人學’。我們在說明文學必須以人為描寫的中心,必須創造出生動的典型形象時,也常常引用高爾基的這一意見。但我們的理解也就到此為止,——只知道逗留在強調寫人的重要一點上,再也不能向前多走一步。
其實,這句話的含義是極為深廣的。我們簡直可以把它當做理解一切文學問題的一把總鑰匙,誰要想深入文藝的堂奧,不管他是創作家也好,理論家也好,就非得掌握這把鑰匙不可。理論家離開了這把鑰匙,就無法解釋文藝上的一系列的現象;創作家忘記了這把鑰匙,就寫不出激動人心的真正的藝術作品來。這句話也并不是高爾基一個人的新發明,過去許許多多的哲人,許許多多的文學大師都曾表示過類似的意見。而過去所有杰出的文學作品,也都充分證明著這一意見的正確。高爾基正是在大量地閱讀了過去杰出的文學作品,和廣泛地吸收了過去的哲人們、文學大師們關于文學的意見后,才能以這樣明確簡括的語句,說出了文學的根本特點的。”這在那個缺乏常識的時代里,能夠有這樣的洞見,已經是不容易了,何況這個常識至今尚有用。錢先生說自己這輩子沒有說過后悔的話,則是因為這個話是真理,同時也反證了錢先生追求真理執著的性格。那么,我們如何用這樣的一把總鑰匙打開錢先生的心靈之窗呢?
其實,一個學者一生當中只要有一個論點被實踐證明是有效的,且歷經時間的考驗而經久不衰,他就是一個有學術貢獻的人,錢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大學者。
我覺得更值得書寫的是錢先生對生活的態度,如果僅僅用熱愛生活來概括先生的一生,恐怕過于膚淺了,他應該是那種洞穿人世的仁者,也是那種用物質生活去豐富自己內心與靈魂的大智者。唯有此,我們才能從中找到錢先生對“人學”的最好闡釋。
“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
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
這是在陳眉公輯錄《小窗幽記》中記錄明人洪應明的對聯,而洪應明則是《菜根譚》的作者。以此來形容錢先生的生活狀態,應該是再合適不過了。
自反右斗爭以后,先生沉寂了,投身于世俗生活之中,將變幻莫測的政治文化生活置于腦后,這一段生活的記錄,我尚未見到文字記載,我不知道錢先生有無日記的記錄,倘若有,當是有著活化石意義的史料。直到上世紀的80年代,我才在一次次的會議上與景仰已久的錢先生交往,一開始我就被他率真坦蕩的人格魅力所吸引,原來以為是一臉嚴肅的學者形象,立馬變成了一個鮮活有趣的可愛人物。他頭上永遠戴著的那頂貝雷帽幾乎成為錢先生形象不可或缺的性格象征。活潑、開朗、率性、真誠,而唯獨沒有的是機心,因為錢先生是一個無機事的人。
那一年在《中國現代文學史》通稿會議上,大家在宜興常住幾日,我們就有了一個較長時間的接觸,我們一干年輕人往往在背后調侃揶揄諸位老先生們,尤其是錢先生,包括他的學生,都是把先生的行狀與語言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們去陽羨茶廠品茶,大家盡管稱贊茶好,但沒有一人像錢先生那樣認真去品茶的,茶過三巡,大家都開始換盞重續,直喝得肚皮脹大,約莫勾留了一個多鐘頭,便都起身欲回賓館,而偏偏是錢先生余興未了,只見他穩如泰山地坐在藤椅上就是不起,不緊不慢道:你們先回吧,我還要再吃兩澆。無奈之下,大家也就只能重新落座陪飲。此番喝茶,足見錢先生對茶的鐘情,對飲的認真,現在回想起來,這更是先生對生活一絲不茍的態度。
更有趣的是錢先生在宴席上天真爛漫的行狀,讓我們事后模仿得前仰后合,讓無知的我們只看見了人生皮相的一面,卻沒有體味到人性的“真知味”。那日,宴席上倒是上了幾道高檔的菜肴,比如一大盤扇貝端上來,中山大學的吳宏聰和金欽俊先生說,這么大的扇貝在廣州得一百多元一盤,要知道當時我們的月工資至多也不過如此,說時遲那時快,錢先生端起了盤子一邊往自己碗里撥,一面說:這個我喜歡。稍傾,又有清炒大蝦仁上桌,先生仍然此法炮制。后來又有螃蟹造型的大紫砂器皿端上來,竟滿是蟹黃和蟹肉的蟹粉豆腐,先生再三復之。我們交頭接耳,低聲附耳傳之:他老先生喜歡,我們就不喜歡了嗎?
這頓飯讓我們永遠記住了先生的率真與童趣,如今那一干年輕人也都是老人了,可是每每相聚,仍然念念不忘當年的這場宴席,雖然宴席無酒,但是先生的風趣讓我們醉了大半輩子!
如果錢先生是一個擅飲者,也許就會給我們留下更多無數有趣的故事,可惜他不喝酒,至多就是抿一小口而已,或者是一點點紅酒。我沒有問過先生的飲酒史,究竟是不能飲,還是戒過酒?不得而知。也許亦如明季陳繼儒在《小窗幽記》中所言:“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今之昏昏逐逐,無一日不醉,無一人不醉,趨名者醉于朝,趨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聲色車馬,而天下竟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安得一服清涼散,人人解酲,集醒第一。”我總以為先生是與酒交友者,猜度先生一生當中可能有過痛飲史,因為酒也是能夠體現人的真性情的尤物,當然,倘若先生討厭如劉伶解酲那樣無行者也就罷了,似乎先生少飲和不飲,讓他的性格中缺少了一點燦爛的色彩。然而,有人一直把先生比作菩薩,我想,也許是佛家思想的參透人生更讓先生動心:“酒能亂性,佛家戒之;酒能養氣,仙家飲之。余于無酒時學佛,有酒時學仙。”(《小窗幽記》)先生大約是想永遠做一個集醒者吧,有酒無酒心中都有一個佛,那個佛就是大寫的“人性”!他養的是深藏不露的浩然之氣。
前年看到有記者采訪錢先生,最后仍然回到他的飲食上,先生說他最愛吃澳龍,因為價格太貴,不得已求其次,才是三文魚。這立馬讓我回憶起三十多年前的一幕幕生動的場景。先生尚能魚蝦否,這是先生健康的標志。
去年參加全國作家代表大會,早晨一進大餐廳,一眼就認出了那頂奪目的貝雷帽,立刻上前請安,先生仍然一字一頓地突出兩個字:丁、帆。精神矍鑠,思維清晰,讓我動容,我們就在餐桌前合影。
先生百歲壽辰,總要獻上幾句祝福的話,我卻仍然想用陳繼儒的文句來概括先生百年人生,唯有此,先生才能將自己的生命延續到永遠。
“澹泊之守,須從秾艷場中試來;鎮定之操,還向紛紜境上勘過。”
因為先生用了一百年的時間試勘了“人學”的風云,今后的白云蒼狗早已被先生勘破。
2017年7月4日于仙林大學城依云溪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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