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群現(xiàn)實主義戲劇創(chuàng)作的三個臺階

2007年,中國話劇藝術開始了自己的第二個100年的歷程。人們期待著它比上個100年更加繁榮,它比上個100年產生更多的開拓者,更期待著它比上個100年為中華民族的精神圣殿貢獻更多的光芒。
值得關注的是,第二個100年甫一開端,話劇藝術的征途上邁開堅實步伐者有之,足跡上盛開鮮花者有之,伴著號子前行者有之,披荊斬棘者有之,趔趄之后站定腳跟者也有之……
在這樣一群勇敢的探路者里,李寶群就是其中的一位前行者。隨著《李寶群劇作集》的出版,人們再次矚目李寶群的戲劇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盡管人們對現(xiàn)實主義 有著不同的理解和各種要求,但是,在人們的心目中,有個毋庸研討的共識:李寶群是一位堅守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道路,并取得了突出成績的劇作家。
盡管我們在李寶群的劇作中看到了諸如《矸子山的男人女人》里的男主人公秦大咧咧死后的靈魂與戀人的婚禮,那是一個令人感傷的幻景;看到了《萬世 根本》里的七位從天而降的古老的花鼓女,那是昭示著世代草民對溫飽的可憐希冀;看到了《兵者,國之大事》(合作)里的當代軍人與林則徐、丁汝昌的隔空對 話,那是屈辱靈魂熔鑄成圖強意志的歷史的“化學反應方程式”;看到了《帶陌生女人回家》里時空轉換從容流暢,隨心所欲,那是讓舞臺變成了瞬息萬變的心理世 界……這些似乎與人們習慣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呈現(xiàn)范式頗有幾分異樣,但是,“實際上,要想找到一出赤裸裸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或象征主義戲劇,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而 那些最杰出的劇作家在風格上總是豐富多彩的”(J.L。斯泰恩)。李寶群的這些種種變化的嘗試是為了使現(xiàn)實主義劇作具有更多的包容性,以強化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 生活深度與廣度的張力。
李寶群不變的是對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自覺堅守,是對生活的熱愛與忠實。
對于首先應該具備思想家素養(yǎng)的劇作家而言,對生活的熱愛與忠實,主要表現(xiàn)是在困惑中越來越深刻的辨識和越來越敏銳的尋找不斷前進的生活的本質。李寶群在現(xiàn)實主義戲劇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攀升就是以此為含蘊的。
竊以為,他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創(chuàng)作有著三級躍升的臺階——
第一級:《父親》
這部戲之所以能成為李寶群的成名作,就在于它直面工人群眾經受了社會轉型的巨大撞擊,描述了他們從困惑中走出去,走進一片屬于自己新天地的艱難,甚至痛苦的歷程。
從前我們閱讀經典中的那句名言“舊思想的瓦解與舊的生活條件的瓦解是步調一致的”時,總有“瓦解”別人,與己無關的莫名輕松。而今,劇中那些和 我們一樣的基層群眾,面對陡然的變化,自身處在原有生活條件“瓦解”的過程之中,“十個有九個把崗下,還有一個在放長假”,不能不突然產生了上不著天下不 著地的惶惶之惑。所謂“步調一致”,其實是從不一致中形成的。《父親》的主人公父親楊萬山在驟然變化的社會環(huán)境中,痛苦地感覺到“亂套了,全亂套了”,惟 其如此,他才常常生活在回憶里,鮮花、鑼鼓、老模范的光榮……他的信條依然是“這機床廠就是咱的家呀……興廠子不要咱們不興咱自己跳槽!”然而,現(xiàn)實是殘 酷的,他這個老模范的女兒照樣下崗去街頭賣報,二兒子依然找不到工作,大兒子毅然決然地跳了槽,走進了民辦工廠。他和幾位老同事,面對著風馳電掣的火車呼 嘯而過,只能唱出“看夕陽照楓林紅似血染”的悲涼。然而,最悲涼的不在于生計的著落,而在于他的二兒子居然當面喊出了“我們仨都恨你”!
父親的精神支撐轟然坍塌了。
然而,與此同時又豁然開啟了一條新的路徑——當大兒子不顧父親的威脅,在風雪之夜邁開了腳步走出去的那一剎那,生活新的一頁打開了。新的經營模 式帶來了新的生活理念(就像一根神奇的火柴,不用別人劃,自己就能劃著了火),甚至開創(chuàng)了父親這位老模范、老八級工重鑄人生價值的新生活(大兒子主持的民 辦工廠特聘父親展露才干)。
盡管“苦盡甘來”中的“苦盡”未必已盡,“甘來”又來得太早,但是,敢于挖掘老工人在社會生活嚴峻挑戰(zhàn)面前所產生的情感的心理的理念的深刻變 化;敢于讓人物命運在新舊轉換中顛蕩回復;敢于寫出舊的逝去,哪怕那是如何的輝煌;敢于寫出新的誕生,哪怕那是怎樣的艱難;敢于寫出工人群眾的百折不撓, 堅實地擔當起生活主人的角色——這些,都是現(xiàn)實主義的勝利。
人們對《父親》的肯定,就是對李寶群在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開拓的肯定,也是對他的生活態(tài)度的肯定,更是對他關切自己的父兄們——工人群眾的肯定。
第二級:《矸子山的男人女人》
與《父親》相比,這出戲的戲劇危機要嚴重得多,尖銳得多,生活的挑戰(zhàn)愈加無情——一聲巨響,挖掘機那又黑又大的車斗轟然砸下,隨即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靜……以從矸石堆里撿拾煤塊為生的一支女子揀煤隊的生計就此斷絕了!怎么辦?
這支女子揀煤隊里的惟一男性,“黨代表”老秦(支部書記,原來是掘進隊的先進隊長,外號秦大咧咧)面對如此“絕境”,只能用自己編造的瞎話來撫摩著女工們痙攣的心……
全劇非常單純,那就是老秦竭盡全力地把自己善意的謊言與嚴峻的現(xiàn)實對接起來。
全劇又非常豐富,在老秦努力把謊言與現(xiàn)實對接的過程中,編織著他對各級領導的爭取,編織著他與女工佟麗的愛情,編織著他對青年女工亮亮的挽救,編織著他對所有女工們的撫慰……在白雪與黑山的襯映下,一幅筆觸粗獷、色彩濃重的苦斗畫卷令人感慨萬千!
不難看出,同樣寫的是“下崗之后”,這里沒有《父親》中女兒大玲賣報紙碰到好心人的幸運,沒有二兒子當了“蜘蛛人”,高空作業(yè),“腳下踩著整個 世界”的豪邁,更沒有大兒子那樣華麗地轉身,離開國營第9副廠長的位置,立即執(zhí)掌民辦工廠,位居號令。在《矸子山的男人女人》里,整個女子揀煤隊就如斷線 的風箏,不知所終。在這樣冷峻的境遇中,青年女工亮亮無法抵擋誘惑,當上了三陪女,她居然“理直氣壯地質問”老秦:“我爸(活著的時候)讓你照顧我,讓你 帶我過好日子。可我問你,好日子在哪兒?”老秦本想“削她”,但是舉起的手卻打在了自己的臉上。繼而,哪怕是他挨了地痞們的一頓毒打,最終還是把亮亮拉回 來了。由此,引出了老秦與《父親》主人公父親楊萬山的鮮明反差:后者在生活動蕩與驟變中,始終處于被動,僅僅是個承受者,哪怕他能自覺地顧全大局,也是個 承受者。當他在兒女們的帶動下成為適應者時,這個人物的塑造就完成了。而前者則始終是主動者,主動地編造善意的謊言,然后再把這些謊言逐一變成現(xiàn)實,哪怕 使用乞求,賣乖、游說,“耍賴”等各種手段,甚至將自己老娘的終老錢騙出來,充當女工們的“工資”。因為這些“老娘兒們”都是自己礦工戰(zhàn)友們的親屬或遺屬 哇!實際上,他那些張口即來的謊言就是自己這個“黨代表”的工作目標。
在這幅畫卷上,最耀眼的是老秦那獨特的內心世界——
他的幽默來自艱難生活的歷練,他的自嘲源于他對自我使命的尊崇,他的忍辱出于對死難礦工弟兄的懷念,他的摯愛產生于對生活的信念,他的夢想附麗在黨的核心理念上……女工們發(fā)自肺腑的心聲是:你就是黨。
盡管老秦帶有李寶群主觀的理想色彩,但是這出戲以矸子山為支點,以老秦為核心,創(chuàng)造出來的浪漫的美麗世界卻不是虛幻的,而是建立在嚴峻的現(xiàn)實生 活基礎之上的,更尖銳了,更深刻了,也更溫馨了。其實,溫馨本無可多指責,只要不是粉飾,不是麻醉,那正是作者悲憫的情懷。正如我們在閱讀《悲慘世界》 時,總是時時地感覺到雨果對主人公冉·阿讓無聲的關愛。
李寶群在這部戲里的躍升,不僅表現(xiàn)在他對生活更加熱情的關注,對社會更加嚴峻的直面,對人物命運更加深刻的揭示,還表現(xiàn)在:沒有《父親》結構上 的失誤,那里的第4幕任憑情節(jié)主線悄然離開主人公,滑向女婿寶成的品格缺失上去了。盡管這是改革開放以來道德命題的挑戰(zhàn),但是對主人公父親的塑造,無疑是 外加的。
第三級:《長夜》
在這部戲里,沒有《父親》里始終溫情脈脈的家庭,哪怕是兒女不再乖順,思想情感有了“異動”,家依然是愛巢;沒有《矸子山的男人女人》里那個艱 難而又溫暖的矸子山,哪怕是主人公為工友獻出了生命,那依然是個浪漫而又美麗的所在。這部戲的月兒樓雖然是女主人公嫂子及其伙伴們的精神支點,但是從一開 始就處于岌岌可危之中,眼看就要被當?shù)氐膭萘θ宋锝賷Z。嫂子與諸弟兄們的聚會是為了給蹲了8年監(jiān)獄、刑滿釋放的秦虎子接風,那注定的就是“最后的晚餐”。
月兒樓怪異狐疑的氛圍,千鈞一發(fā)的勢頭,刀光劍影的暗示,歡聲笑語里彌漫種種的不祥。仿佛是《天方夜譚》里的那只蓋著封印的黃銅魔瓶,打開瓶口之后會有怎樣的結果?并非故弄玄虛,而是的確要發(fā)生一件天翻地覆的大事——
出獄的虎子要用生命尋找事情的真相:誰陷害了他,把工地火災事故的罪責統(tǒng)統(tǒng)扣到了他的頭上?嫂子歷經8年煉獄般的內心折磨之后,揭示了令人目瞪 口呆的真相:正是眾弟兄們最敬仰最懷念最佩服的那位死去的大哥,為了給大家多掙幾個錢(那是在無奈地承受了種種盤剝之后),昧著良心購進了低劣的建筑材 料,最終釀成了大禍,自己也被燒成重傷而死。所有人都震驚了,虎子發(fā)出了滿腔怨恨的吼叫:“啥啥我都想到了,可咋也沒想到害我的那個人會是我的恩人!叔 (大哥),你在我心里是天啊!”
天真的塌了!
《長夜》中的嫂子在激蕩的生活中,既沒有楊萬山那樣的被動地承受和適應,也沒有老秦那樣單純的輝煌,而是在開拓、創(chuàng)造之后失足了,被失敗的渦旋 沖進沉寂的水灣,煎熬著,抉擇著:渾渾噩噩地等死,還是自我撕碎虛幻的假象?8年來,她用真誠的溫暖維系著大家,就是為了這一天的當眾爆發(fā),撕破虛假。
楊萬山在接受心靈的撫慰的過程中,適應了新的生活方式。
老秦在撫慰女工友們心靈的過程中,發(fā)出了自己的光和熱。
嫂子在自我“毀滅”中,震顫著所有人的內心。她的行為和虎子的吼叫,發(fā)出了困惑中的天問:我們的靈魂在何處安放!
何止這群農民工?當窮困這條瘋狗把人逼得不敢回頭的時候,當追求富裕與道德操守相互抵牾的時候,能有幾人想到我的靈魂在何處安放?
嫂子和虎子的發(fā)問就是覺醒,就是探索,就是建設新品格,就是虎子對愛人荷花說的,“往亮處走哇”,光明在前。
這樣的“毀滅”是多么令人振奮!
《長夜》發(fā)問了——這是轉型時期的時代之問。
因此,《長夜》是李寶群現(xiàn)實主義戲劇創(chuàng)作新的制高點。
我們沒有,也不應該用創(chuàng)作方法來區(qū)分劇作家的高低貴賤。我們評價李寶群“自覺堅守”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其實,不在于對其進行理論性的辨析,更多的則是贊賞他對現(xiàn)實生活的熱愛與忠實。的確,美是生活。
這是李寶群戲劇創(chuàng)作最可寶貴的不變的精髓。
別林斯基說過:“生活本身應該是正劇的主人公。”李寶群熱愛生活,忠實于生活的主人公——他那親如父老兄弟的普通人,不斷發(fā)現(xiàn)他們在艱難前行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時代的光彩。
人們,我是多么地愛你們啊——這是李寶群在自己的劇作里惟一的潛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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