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文學是寫人性人情,人性人情是不變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苯眨紫扔虑啻喊妗赌档ねぁ吩谀暇┥涎?,這部浪漫綺麗的昆劇經典給觀眾帶來視覺盛宴的同時,也再度掀起了讀白先勇文學作品的熱潮。
李歐梵先生曾用三個夢來概括白先勇的一生:《臺北人》的文學夢,《牡丹亭》的青春夢,關于他“父親”的民國夢。有人說有夢的人常常比較容易幸福,78歲的白先勇身體里藏著的還是那個當年趴在鋼琴上,手執一杯曼哈頓,縱酒歡歌的年輕人,講起話來兩眼放光,說到興起處從沙發上立馬直起身子,用手不停地拍打膝蓋。說到動情處,他的手指則在腿上輕點,就像在彈奏一首鋼琴曲。問起三個夢他更喜歡哪個,白先勇說文學是他的志業。
有時候文學的影響比歷史還要緊
記者:有評論家說,《臺北人》以文學的方式寫歷史,《白崇禧將軍身影集》則是直接用歷史的方式寫歷史,您自己有意識到嗎?
白先勇:文學的作品都是在潛意識完成的,但背后那個歷史架構在那里。我在《臺北人》的卷首引用了烏衣巷那首詩,有民國的那個東西在那里。
記者:您更喜歡哪一種寫作呢?
白先勇:文學和歷史都要緊。文學當然對我來講是我的志業,有時候文學的影響比歷史還要緊,我的《臺北人》肯定比《白崇禧將軍身影集》賣得多,不停地重印,別人對我的印象都從那里來的。但是歷史可以反觀當作文學的注解,你如果把兩本書合在一起看,可能就更了解了,有人說真相大白,當年為什么那樣寫,原來我心中還有歷史的意識。
記者:嗯。確實很多人現在都會用《白崇禧將軍身影集》來為《國葬》和《梁父吟》當注解。當時寫父親和今天寫肯定是不同的?
白先勇:幾十年前要寫歷史,還沒到那個程度,歷史需要在一些人生凝練以后。文學比較直接一點,感性一點,歷史比較理性,有根有據。感性還是理性,其實兩個我都有,我喜歡看《史記》,看歷史、傳記這些東西。
記者:你曾談到在“五四運動”一百年的時候,希望中國能迎來又一次文藝復興,將傳統和現代結合,現在你看到這樣的苗頭了嗎?
白先勇:我的昆曲就是一個實驗,累得我啊,脫了九層皮。人家說你干嗎啊,其實這等于是一個事業,一個載體,我試試看,我們的古文化還有沒有。昆曲給我很大的信心,我們的古文化給它適當的養分,它可能把我們過去的源頭跟現代接起來,重新“回春”。再往深層看,我們很多問題出來,都是文化問題。我們文化的傳統支離破碎,所以這個不對,那里也不對,21世紀對我們這個民族很重要,能不能復興需要全民的共識,我們都有這個心,我想會成的。
記者:我記得您曾經談到過在創辦《現代文學》這本雜志時的背景,有一點對“五四”時期文學腔調的不滿,具體指的是什么?
白先勇:“五四”以來,那個時候白話文還不是很成熟,常常受西方翻譯的影響。那個年代的白話文創作的確很多很幼稚的,比如說巴金早期那些,郭沫若早期那些。巴金后來寫得好了,《寒夜》就很棒,那個時候白話文有點文藝腔。
記者:但您喜歡魯迅?
白先勇:魯迅厲害了,很老練。他40歲才開始寫,而且別忘了,他雖然是反傳統的,但他自己古書念得很多的;他也很奇怪,創造出自己的文體,還蠻有味道的?!都t樓夢》那個傳統才是正宗的,還有三國、水滸、西游、儒林外傳,我們把這個丟掉了,現在寫小說的人要先看這些,不看這些不行的?,F在年輕人不太愛看大部頭經典,愛看連續劇,但是文字也要緊的,所以我雖然已經退休了,還被綁回臺大教《紅樓夢》。臺灣的大學生也不耐煩看《紅樓夢》,我說不行,這本天書要看的,從頭看到尾。
記者:在大陸也是這樣,上次做過一個調查,死活讀不下去的文學名著,《紅樓夢》居首。王蒙先生就很生氣,他說連《紅樓夢》都讀不下去,是中華民族讀書人的恥辱。
白先勇:我同意。怎么會這樣?我以前講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看過青春版《牡丹亭》的,一種是沒看過青春版《牡丹亭》的。現在我要說,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看過《紅樓夢》的,一種是沒看過《紅樓夢》的。
記者:現在出版的新的文學作品你都看嗎?
白先勇:我都看的,那是一種新的風格。比如韓寒我也看的,再年輕一些的就看不過來了。
記者:有您比較喜歡的嗎?
白先勇:我還是比較喜歡中生代的那批作家,莫言、余華、賈平凹、蘇童、王安憶他們這一批。
記者:對于這批作家,似乎現在有一種現實焦慮癥,讀者也習慣性地批評說現實太精彩了,作家在這個荒誕的現實面前輸掉了修辭。
白先勇:作家現在確實需要一種特別的形式來表現現實,現實確實變化太快了。這三十年,可能在人類史上也沒有這么大的變化,目不暇接,不怪作家趕不上這個變動。以前我們講記憶,現在寫一個城市的東西,過兩年就不見了。北京,我來過很多次,好像過幾年就是一個新城。
這種情況下,作家要自己想辦法。我的看法是,文學是寫人性人情,人性人情是不變的,除非哪天發明一種藥,人變成外星人了。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抓住永恒的東西來寫,總是會觸動人的不變的東西。比如我的小說《孽子》在臺灣改編成舞臺劇,轟動得不得了,觀眾哭成一團,連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自己寫的東西,自己 也掉淚,真要命。我想,那就是因為它里面抓住了一些不變的東西——人倫。
年輕人不了解古典文化是因你沒讓他看到
記者:從1980年代起,你就為推廣昆劇做起了“義工”,在海內外推崇“昆曲之美”。昆曲最讓你癡迷的地方是什么?
白先勇:昆曲結合了文學、音樂、舞蹈、美術、書法等,是一種綜合的精致的優雅藝術,難度很高。對我來講,昆曲的意義,跟青銅器、秦俑、宋瓷的意義一樣。所以每次演出不是演戲,而是一種文化的展示。
記者:于是10年前青春版《牡丹亭》就成了你推廣昆曲的一個著力點?
白先勇:制作昆曲《牡丹亭》,主要是想借一兩部經典大戲來訓練一批青年演員。昆曲最大的危機就是演員的斷層,老一代演員都上年紀要退休了,而昆曲最講究的就是口傳心授,一旦斷層就接不上了,所以當務之急就是將年輕人推上一線。而在觀眾中也希望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其實年輕人對古典文化還是很喜歡的,他們不了 解古典文化,只是因你沒讓他看到。
記者:我們知道你對昆劇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改良,在把傳統跟現代結合方面遇到了哪些挑戰?
白先勇:每個時代的表演藝術之所以能夠引起那個時代觀眾的共鳴,一定是它合乎當時的審美觀。我們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則,就是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利用現代但不濫用現代,一切現代元素都是為表演服務。要跟隨時代的審美,但不能將文化遺產完全交給市場。昆曲要是為了迎合觀眾,越來越往通俗的方向走,就可能丟掉傳 統文化的特質,我們看過無數失敗的例子。
記者:你期待昆曲以什么樣的狀態活在當下?
白先勇:我希望昆曲能以 一種高雅的姿態回到觀眾面前。從明朝發展至今,有大量的文人、音樂家、表演藝術家投入昆曲創作,昆曲的音樂、表演方式等各方面已達到高度的精美、精致。無論是實景版昆曲,還是廳堂版昆曲,我覺得,很多都是旅游伴宴性質的演出,更偏重于休閑娛樂。我還是想將昆曲還原為高雅藝術,將昆曲本來的藝術面貌呈現給當 代觀眾。
記者:昆曲接下來還有哪些計劃?
白先勇:北大的昆曲課程還要繼續做下去。這個課程很貴,一年一百 萬。我又幫他們找了錢,美國一個基金會。我希望北大能夠一直接續下去。以前,俞平伯他們本來就在北大教昆曲,我幫助恢復北大的傳統而已。我在香港中文大學又設立了一個,內地、港臺都有昆曲中心。我希望在校園里頭,把昆曲當做一個文化啟蒙課程,學生喜歡嘛,又有戲看,又有課聽,潛移默化地,5年在北大教了好 幾百學生出來了。西方誰不學古典音樂、歌劇?我們真的缺少這些。對自己文化,文化復興,要從教育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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